▲ 三亚
华清进入三亚后海村的这天，就感觉到他们和整个村庄大相迳庭，不论是眼神还是手部，她太亢奋了，有一个柔软的机壳包住了她。但第二天，她穿上了花衬衣，丢弃了墨镜，带入了人群，她感觉到那一层柔软的壳，正在慢慢碎掉。
文 | 谢婵
编辑 | 胡刘继
营运 | 红豆
即使隔绝也要出北京
华清也许是最早下定决心从北京离开去三亚的那批人。碰巧看见了浙江嘉兴能完全免费隔绝的消息，为了三亚的返程准备充分，她赌了一把，下定决心去嘉兴根来他们，等14天隔绝结束，北京便会从她的返程卡上消失。
她从5月20日左右开始刷飞机票信息。那时候北京刚刚经历二区划分，控管有些收紧，她抱着手机，每天都在看各地飞机票的产品价格。
因为是旺季，北京到三亚的飞周边游，起先只有六七百元。但北京的乘车政策并不明朗化，她总是迟疑，想等彻底撤除之后再定返程。几乎是突然之间，6月份的飞机票就显示降到了三万元，她的第一反应是，一定是关于北京6月能乘车的道听途说已经被人知道了。她没有再迟疑，迅速定下了先到三亚的飞机票，相比三亚，这里更昂贵，她只花了710元。
6月11日，华清由嘉兴到达三亚。当时，三亚的饭店一片经济萧条，留宿的时候，她甚至还能在后台跟工作人员争执不下。很多晚些时候到达三亚的人，都享受到了旺季的超值。
她留宿了三亚一家划船农园，每天晚上的产品价格是130元到150元，她问了老板娘，按月的租金只须要1500元。几天后，她去了富宁，发现120平方米带游泳池的大宅，也只须要100多元化一整天。有那么一刹那，她真的想就这样留下——即使连续住上一个月，也没有她在北京的租金贵。
这是北京撤除后她的首班旅途。对于许多兴高采烈想回家的北京人来说，三亚是惟一的愿意袒露抱著热烈欢迎他们的省市。在SNS平台上搜寻北京出发去哪儿能不用隔绝，最常见的标准答案是三亚、兰州。
6月11日，三亚进一步降低防控标准，对于北京来说，除了静安、宝山和普陀被划为一般涉疫区，到达三亚之后须要居家健康检测3天，其他地区都不须要隔绝。
Sandy就是6月11日在短视频平台上刷到了去三亚不用隔绝的消息，她当时心里一颤：这不可能吧，这是假的吧？她立刻拨打了三亚市12345热线电话，得到的回复跟新闻上说的一样，不须要隔绝，只需登机前的核酸和落地之后的三天两检。
Sandy很快订了去三亚的飞机票。那时候，买票还不算难，唯一的问题是不确定性。作为第一批体验不用落地隔绝政策的人，没有人知道会发生什么。从6月11日订票到13日早上出发，她每天都提心吊胆，因为不知道政策会发生什么变化。直到那天早上睁开眼，看了一眼手机，并没有意外发生，她才舒一口气，迅速收拾行李去机场。
▲ 机场。图片来源网络
出发的那天，机场空空荡荡，安检员完成了她的安检之后，她反复回头张望，前后都不见一个人。她仍然不能确定落地之后会发生什么，早先打过一些饭店的电话，但都表示北京来的不能接待。直到坐上飞机，她都没有定下来饭店，这是过去的出差生涯里从来没有经历过的事情。但她顾不了那么多了，唯一的想法，就是离开北京。
很快，消息迅速传开，大批北京人开始疯狂涌入三亚，三亚的旅游旺季硬生生被炒成了旺季。听闻Sandy去了三亚，北京的邻居和朋友们也紧随其后，她所在的饭店也慢慢挤满了人。刚到的时候，每天早上餐厅都只有六七个人。但到她快离开的时候，哪怕去健身房健身，都能碰见讲着一口北京话的小姑娘。
时间越往后，相关的信息越多，不少人在SNS平台上更新了落地三亚的全过程，还贴心地交代要带一支笔，这样能减去排队签署保证书的时间。
客流量的激增，让买票也变得越来越难。为了应对这突如其来的大生意，吉祥航空在6月25日改换了大飞机波音787执飞北京虹桥-三亚，北京航空也由波音737-800中型机换成了A330大型机。
尽管如此，北京到三亚的飞机票依然一票难求。6月29日，北京-三亚的航班出现了产品价格高峰。携程数据显示，当天南航从北京浦东到三亚的航班，仅剩全价公务舱，售价高达15840元，东航/上航的4趟航班也仅余经济舱全价票，产品价格为2880元-3160元。
▲ 7月2日，北京-三亚的航班产品价格。图 / 携程旅途
飞机票数量见证着北京人的热情。界面新闻称，6月25日-26日飞赴三亚的飞机票出票量环比上个周末增加了93%，飞赴三亚的飞机票出票量增加了92%。其中，北京-三亚出票量增幅尤为显著，近1.5倍。
第一财经称，6月29日，三亚机场进出港航班298班，旅客吞吐量39306人次。截至目前，三亚机场吞吐量已经恢复到了60%。
三亚某旅途社一位相关负责人向第一财经表示，进入6月，三亚游客明显增多，但主要以中高端散客为主。她所接触的三亚多家饭店，留宿率高达100%，产品价格也翻了50%左右。
连顶奢饭店也翻转了命运。某三亚顶奢饭店，从6月底到7月，几乎都已是订满状态。
博主@宣克炅发布的一则视频显示，到了三亚的北京人，已经要面临没有房间、吃早餐还要排队进餐厅的状况。
还有网友在SNS平台上感慨，一到三亚，整个饭店都是北京话，老嗲的咯。三亚再也不被东北人占领了，而是被北京人占领了。
▲ 三亚某饭店排起长队。图 / 微博@宣克灵
想深吸一口三亚自由的空气
北京姑娘张乐萌去三亚的返程，原本是去年8月就定下来的。但在出发前，三亚突然暴发了疫情。等到三亚疫情好转，放开落地政策，她他们又陷入了漫长的封控里。
目的地有疫情，和生活的城市有疫情，到底哪一种情况更悲惨？张乐萌觉得应该是后者，毕竟目的地能更换，而生活的城市里有疫情，就可能被一直困在原地。
从3月28日起被封在家里，一直到6月1日撤除，张乐萌错过了一整个春天。在封控的两个多月里，她每天埋着头写毕业论文，空闲时间上上网。至于其他的——有什么想吃的餐厅，想玩的地方——她连想都不敢想。她说，人的希望被反复浇灭之后，只会过上一种丧失欲望的生活。
撤除之后的第一件事，她去见了同在北京但很久没有拥抱过的男朋友。然后，重新规划去三亚。由于三亚的飞周边游比较高，她最终转换了目的地，改为富宁。
张乐萌说，落地富宁后的第一件事，是去吃了一顿火锅。在北京的时候，她根本搞不清堂食政策是什么样的。喜欢的餐厅中午还能堂食，到了晚上就不行了，有几天能开门，另外几天又不行了，总之是毫无规律可言，只能碰运气。北京撤除之后的这段日子里，她每天都在碰运气，站在一家写着只能自提的餐厅门口，给餐厅打电话，得到的回复是，其实是能堂食的。后来，她摸清楚了一些规律：商场里的餐厅几乎不能堂食，在街边有独立门头的店面，更有可能找到堂食。
还有一次，她想去吃烤串，提前一天给餐厅打电话预订好了位置，到了第二天下午，餐厅打电话来取消了她的预约，又过了一会儿，餐厅的工作人员又说能堂食了——所有的事情都没有任何解释。她和朋友到烤串店之后，服务员偷偷带着她们进到最里面，没有开灯，偌大的连锁店，只有她们三桌客人，偷偷摸摸在里面烤串。所有人都在伪装，餐厅门口被营造出一种不能堂食的假象，吃着饭，也要面临随时逃跑的状况。
但富宁不是这样的。到富宁的这天晚上，她去吃了心心念念的糟粕醋火锅。那是一家大排档，每一张圆桌周围的红色塑料椅上都坐满了人，几乎看不到墨镜，人声和火锅一样鼎沸。这一天，她写道：平淡如水的生活，因为糟粕醋火锅而火热。逃出北京，深吸一口三亚自由的空气。
▲ 自由的音乐、美食和空气。图 / 受访者提供
Sandy是在6月初有了离开北京的想法。她是一个自由讲师，原本，她应该出现在各个城市去给人上课，北京的家只是旅馆一般的存在。但封控打乱了所有的一切，十几个城市的课都被取消了，她在家里住了有史以来最长的一段时间。
到了6月，她整个人的忍受力到了极限，北京虽然撤除了，但正常的生活并没有恢复，她回家只能看看野地。她跟老公说：我实在熬不下去了，我们走吧。她甚至做好了出去要隔绝14天的准备，唯一的目的是让返程卡上的北京消失。
也许是因为政策刚刚出台，落地三亚的时候，还出了一点小插曲。Sandy和同飞机的人直接被拉到了隔绝饭店，饭店的工作人员倒是态度很好，给她们拿来了水，让她们坐下。Sandy跟对方沟通说有新政策，工作人员很为难，表示她目前还没有收到允许不隔绝的通知。但是，工作人员付出了特别多的努力，与主管部门沟通了四个小时后，她们最终从隔绝饭店走出来了。那一刻，她觉得好兴奋、好感动，这个时候，还有这么一个城市愿意接纳你。
Sandy来到三亚之后，享受到了三个月以来的第一次堂食。她和老公去了街边的大排档，老板娘站在门口使劲吆喝，上菜的时候，服务员还问她们要不要帮忙剥虾。她说，那一刻他们很想哭，也许没有经历的人不会理解，为什么会被这样的小事感动。在北京封控的两个月，她最怀念两个声音，一个是您的外卖到了，另一个就是全家便利店的进门音乐。
Sandy说，在北京的生活好难过，同楼的老太太已经八十岁了，政府好不容易发了物资，各家要从电梯里他们取回去，老人独居，甚至搬不动发的菜。那段时间，家里冰箱只要有一点空隙出来，她就非常不安，整个市场好像也不是一个市场了，一包菜说多少钱就多少钱，再贵你也必须买。
这次从北京出来，她只想过一种踏实的日子，一种想买什么就能买到什么的日子。
我再也没有回去过
现在，张乐萌坐在富宁的饭店餐厅里，窗户外面是瓦蓝瓦蓝的天，数十种不同的树带来数十种不同的绿色，层层叠叠组合在一起，是她在北京的家中看了两个月的高楼之后，不一样的、让人十分舒心的景色。
很久没有过这样舒心的时刻了。自由是从前一天下午开始的，她搭乘飞机从北京落地富宁，大街上几乎看不见人戴墨镜；街边的小店能随意进，不会有人提醒你扫场所码；数不清的电动车在马路上抢道，本地的出租车师傅也说，这路况，得须要技术才能开。
张乐萌起先觉得混乱，很快又反应过来，是在空旷的、安静的、封控时期的马路里待得久了，才一下子不适应这种混乱无章的路况。但这其实才是正常的，美好的。
华清进入三亚后海村的这天，就感觉到他们和整个村庄大相迳庭，不论是眼神还是手部，她太亢奋了，有一个柔软的机壳包住了她。但第二天，她穿上了花衬衣，丢弃了墨镜，带入了人群，她感觉到那一层柔软的壳，正在慢慢碎掉。
每天下午，她都要走十分钟去海边，坐上半个多小时，看一场日落。在这里，她每天会看到三四种颜色的海，强烈的日光让她整个人黑了一号。由于泳衣的系带，她的后背上被晒出一个好看的蝴蝶印记。晚上，农园老板娘晚上会骑车载她去沙滩，人们围坐起来，生起火，偷偷买来烟花放。她很久没有跟这么多人一起吃饭、喝酒和聊天了，像在天堂里的生活。
▲ 后海村一角。图 / 受访者提供
那几天，恰逢唐山烧烤店打人事件发生，北京的新闻也常常让人添堵，她放下手机，走到海边，站在那儿，她感觉到，他们就是须要一种非常辽阔的、一望无际的东西来弥补封控带来的伤害。过去的那两个多月，她能去到的最远的地方，是楼上的天台。
后海村有很多氛围很好的酒吧，交谈的时候，华清遇上很多北京人，第一反应是问上一句：你是什么时候逃出来的？那时候，她在后海村遇见的北京人，许多是因为过春节、出差等原因没能回到北京，滞留在了三亚。还有一个大叔告诉她：我已经是原住民了，自从北京变得不好玩之后，我再也没有回去过。
大量的北京人空降而来之后，三亚正在恢复往日的生机。第一财经报道称，5A景区三亚亚龙湾热带天堂森林公园，疫情之前人流量平均每天高达七八千人。受疫情影响，今年前5个月，景区平均每天的人流量只有三四百人。但是进入6月份，景区里每天的人流量不断增多，这几天人流量最大的时候，一天能有2500多人。三亚文旅集团也表示，目前，该集团旗下几个景区的接待量同比也恢复到7成左右。
在疫情前颇受热烈欢迎的免税店中，久违的排队现象，也开始出现了。受此影响，自6月13日到6月29日，中国中免的股票产品价格上涨幅度超过30%，创下了近4个月新高。
但属于个人的美好时光却是短暂的，在三亚待了7天后，华清坐上了回北京的飞机。她身边几乎全是因为过春节被滞留在三亚的北京阿姨们，她们一路上都在讨论北京的防控政策。一回到那样的环境里，华清就感到整个人烦躁起来。
6月18日晚上9点，华清乘坐的返程飞机落地北京虹桥，机场里没有什么旅客，也没有看见地勤人员的影子，所有的灯都没开。因为封控，每一个站都有两三个地铁口关闭了，她拖着行李箱，从虹桥机场走到虹桥火车站，依然没有找到能进地铁的口，手机也渐渐没电了，她开始崩溃。从一个那样热闹的地方，突然到了安静的地方，我真是想问他们，回来是为什么，值得吗？那个晚上，她大哭了一场。
回去之后，她就开始习惯每天核酸续命的生活，原本6点下班的她，为了在公司附近的核酸亭做核酸，每天都要加班到七点多，做完核酸再回家。有一个周末，她和朋友约好去做坐轮渡，到门口的时候，她才发现他们的核酸是显示第四天，但从出结果的时间来计算，还差4个小时才到72小时的截止日期。在轮渡门口，她觉得好荒唐，就为了这四个小时的保质期，要和工作人员争论半天。
三亚的日光，让她整个人黑了一个色号，回北京之后，她换了一个颜色更深的粉底液。她常常想起在三亚的日子，想起他们是怎么晒黑的，背后那个漂亮的蝴蝶会在照镜子的时候突然被看到，像一个只属于自由世界的印迹。
▲ 在三亚的日子，面对的是沙滩和大海。图 / 受访者提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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