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叫北极狼吗英语]我们还是好兄弟吗

 admin   2022-09-23 09:01   115 人阅读  0 条评论

我们还是好兄弟吗

□高满航

十八年没见。再遇阿杜让我有一种恍若隔世的伤悲。

茂密而杂乱的长发,无规则肥胖的脸庞,密密匝匝的胡茬,粗糙的双手,夹杂在话语间坚硬而彪悍的脏字。我理解光阴催人老,却无法解读如此翻天覆地的变化。我一再说服自己,他就是阿杜,十八年后的阿杜。

阿杜被他吐出来的烟雾笼罩,自嘲说,以为你会忘记我这么个人。

我说,怎么会呢,人一生中有那么几个人是永远忘不掉的。

一个小时前,接到陌生电话,说,我是阿杜。

他路过宝鸡,从初中同学那里要到我的号码。一见面就说,早知道我在宝鸡,就想见个面,如果我的态度稍迟疑,他就会绕道回西安。

还好我没有迟疑,我的态度没有让我这个远道而来的少年朋友失望。

阿杜喝酒不推辞,我倒一杯,他喝一杯。

不过瘾。他提议说,十八年不见了,咱们必须喝个大的。

二两多的啤酒杯子倒满白酒,咣当一碰,我们仰头一饮而尽。

阿杜红着脸久久不语,我以为他喝多了。

他却突然抬头问我,阿满,我们还是好兄弟吗?

就像久远的回声,飘荡十八年又绕了回来——

是,当然是,我们永远都是好兄弟。

两个男人一边喝酒一边擦着满脸的泪水。那一晚,整个大排档的人都在看我们,我们不在乎别人的目光,喝着,哭着,直到周边空无一人。

每一个梦想都是天使的呼唤。

1996年,我和阿杜刚读初一。月考放榜。

念到谁谁上去取自己的试卷。少男少女们没有荣辱,只有欢乐,以千奇百怪的姿态嘻嘻哈哈。班主任不能容忍,把黑板擦敲得惊天动地。

下课了,散了。又都是新的开始。

阿杜却趴在课桌上掉起眼泪。

刚当上同桌,不明白情况。我小心问他,阿杜,什么情况?

他抬起头来,悲戚望着我说,考成这样,回去咋跟家里说。

他这样一矫情,我就特不好意思。要知道我刚踩过及格线,而他考了八十多分。八十多的都哭成这样,照此推理,我这样的还不得去死。

我劝他,八十多分呢。

他不理我,继续闷头掉眼泪。

后来知道,他的眼泪不是随便流淌,而是在浇灌丰满伟大的理想。

阿杜坚定不移要考大学。

还有六年,足够遥远。但阿杜始终不离不弃。

我们就读的镇中升学率奇低,两三百学生,考上高中不超过二十个,想摆脱初中毕业就辍学的宿命,就必须稳扎稳打排在前二十。阿杜心知肚明,要上大学,前提是能从二十个上高中的指标里抢一个过来。千军万马过独木桥,谈何容易。他要的不是八十多分,而是前二十名。

我不懂阿杜的志存高远,正如阿杜不解我的鼠目寸光。

理想很丰满,成绩却不稳定。阿杜头悬梁、锥刺股,可从未冲进过全班前三,遇上好光景能到前五,发挥不好滑到过十五开外。却总比我好,我整天烧香拜佛临阵磨枪,没有抱负却要脸面,只求回回能上六十分。

时日长了,慢慢知道阿杜伟大理想背后的辛酸。

三岁丧父,母亲坚强,没有改嫁,独自带阿杜成长。

一个女人,一个孩子。谈何容易。

看尽人间冷暖,尝尽世上辛酸。母亲坚定让阿杜改变命运,想来想去,似乎只有考大学一种途径。那一日始,大学就是阿杜的全部。

为此母亲可以倾其所有,阿杜可以不眠不休。

我问他,会不会太累。

阿杜惊讶,不累怎么出人头地,不累怎么比别人强。

我无比羡慕阿杜那时候的状态。他享受学习的过程,他对每一次考试都充满期待。他虽柔弱,眼睛里却充盈着野狼一样嗜血的兴奋。

我感谢他每次考试扔给我的小抄,保证我回回都能惊险及格。

微信里的那句话令人无比温暖和感动:不要放弃任何梦想和努力,时光流转,说不定成了呢。对于一个屌丝,真是满满的正能量和心灵鸡汤。

那些年,我也是如此对阿杜充满了期望。

世界那么大,岁月那么长。会发生什么,谁知道呢。

真怀念那个时候。梦想翠绿欲滴,谁都是早上八九点钟的太阳。

童话里的故事都是骗人的。

有段时间阿杜出离了自己的勤奋状态。情不自禁欢乐起来,呵呵笑着,莫名其妙。那样纯真,那样透明,心满意足的幸福真是开天辟地史无前例。

我试着问,和谁好上了。

他不置可否。赐给我一个高深莫测的微笑。

太迷惑人了,我以为他默认。就不动声色地观察,厕所都不去,憋着,就怕错过他和某个女同学的神秘接触。他大爷的,上当了,整整一个星期,他和任何一个女生连眼神的交流都不曾有。无事生非让我信以为真。

他比怀春的少男少女更欢乐。随时,随处。

看个童话书真不至于这样。阿杜却是走火入魔。

那时候不讲理的制度很多,其中一条就是不能看课外书,课内不行,课外也不行,班主任有时还突击翻书包搜查取证。阿杜鬼点子多,就把《安徒生童话》用广告纸包起来,封面大大地写上语文或数学。

在一次次突击检查中惊险过关。

阿杜并不过分。他默默定下规矩,只在下课看。

有一回他突然问我,女孩被一伙强盗抓住了,王子会不会冒着生命危险去救他。我正打瞌睡,没听明白,再问,他却扭头不理我了。

惦记着女孩和王子的故事。没忍住,阿杜上课也把童话书翻开。

看得多了。阿杜就想入非非。

他经常问我,你是国王会怎样,你是船长会怎样,你是神父会怎样。我不正经说,你让我当老师吧,回回给你满分,我也不为考试发愁了。

他急红了脸,坚持让我说。

我似乎配合了,但当时怎么说的,早忘得一干二净。

月考。阿杜滑到了十几名开外。

和上回一样,他又泪流满面。愧疚,自责。

童话里都是骗人的,给的了想入非非却给不了丰满现实。

阿杜受到了严重打击。

他把几本童话书都给了我,决绝说,你拿走,不要在我跟前看。我没有拒绝,照单全收。童话故事充满诱惑,我深陷其中。下课看,上课也看,不出两个星期,几本童话书陆续被英语老师和数学老师没收。

阿杜见证了每一次事件。都无动于衷。

回过头去,阿杜深陷其中的是童话故事,更是梦想中阳春白雪的美丽世界,我深深地相信,如果可能,他宁愿成为那些童话里的一个角色,哪怕一个士兵一个农夫也好。他们的生活是那样充满未知、饱满有趣。

我又何尝不是。童话带给我们肆无忌惮的美好。

童话书被没收了,我们信马由缰的奇异想法也悬崖勒马。

回到原来。继续日复一日月复一月的生活。

每个生命都有独一无二的轨迹。

1997年春天。议论纷纷说香港要回归了,大家异常兴奋,好像真跟自己有什么关系似的。一场大雪又悲从心生,小平同志去世了。

在漫天飞扬的哀痛中,初三一个飞扬跋扈的男生被打成重伤。

阿勇说,人家三个人呢,他再厉害也是好汉难敌四手。

那时候校园混乱,隔三差五大家就成群结队到操场和厕所连接的拐角处看打架,有时是高年级打低年级,有时是高年级互打,也有时低年级的家长打高年级。清晰记得有一回,一个骑自行车的中年男人戴头盔、提木棍,风风火火就进了校门。门卫上厕所去了,没人阻拦他。

男人把一个初三学生从教室扯出来,左右开弓打耳光,声震校园。

那时厉害角色很多。传闻中最令人闻风丧胆的是七狼八虎一枝花。

谁是谁弄不清,反正提起来都是叱咤风云神乎其神。

阿勇那回请我、阿杜还有杨柳吃豆腐脑。

结完账后都准备走了,阿勇拢拢手说,坐下,有事要说。

我们以为他又叫了其他什么吃的,颇期待,却没有。他说,看见了吧,在学校里势单力薄根本不行,今天咱们结成兄弟,团结起来,互帮互助。

我们都挺激动,没人反对。

一起照了张相,互相搂得紧紧的,踌躇满志。

那之后,我们经常在一起。阿勇不爱上学,就拉着我们逃课。有时是去打台球,有时是到学校围墙外面的河里抓小鱼,逛慌了,就愈发不想在教室里呆着。老师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懒得理会我们。

记得阿杜就跟着我们逃课一回,是去抓鱼,鱼已经游进塑料袋里,他心神不宁忘了提起来,鱼吃完饵料,摇着黑色尾巴又惊慌失措跑了。

第二回,第三回,阿杜找了借口,没出来。

再后来,我们也不再叫他。

看得出来,阿杜不想离开我们这个小集体,不上课的时候,他积极向我们靠拢,但我们说什么,他又插不上话,就无声在边上,有些落寞。

一回阿勇当着阿杜面说,你不跟兄弟一起玩,真不够意思。

阿杜挺委屈,却无法反驳。从额头红到了脖子。

后来他跟我说,我真不能逃课出去,月考成绩不好我妈会哭的,我可不想让她哭,我必须考到全年级前二十名。停下犹豫片刻,他又说,你给阿勇和杨柳说,暑假了我们一起玩,那时候不用上课,去哪里都行。

阿杜任重道远,他和我们不在同一个世界里。

我能懂那时的阿杜,就像能懂十八年后的自己。一条单行线在面前无边无际铺展延伸,没有第二种选择,不管愿不愿意,都要咬紧牙关走下去。

月考放榜,阿杜史无前例冲到全班第三。

他又哭了,是喜极而泣。

好兄弟不说对不起。

初一下学期即将结束。班主任预告重新分座位。

方法也别出心裁,七十二个座位全空出来,第一名先挑,然后第二名、第三名,依次类推。我心里喜悦,第三名的阿杜自然会给我们挑个好位置。

阿杜说有事和我讲,我以为征询我意见商量坐在哪个位置,就直接说,不用讲了,我是跟着你沾光,你定在哪里我就跟你坐哪里。

阿杜犹豫一下,还是说,这回我想和刘晓斌坐。

刘晓斌是最近一次月考的全年级第一名。阿杜以前说过,如果和刘晓斌同桌,自己成绩肯定还会提高。近朱者赤近墨者黑,他言之有理。

通告猝不及防,我颇尴尬。

哦,那个,阿勇也说这次想和我坐,我正要和你说呢。我自己打圆场。

对不起。阿杜躲闪着我的眼睛,能觉出他的为难。

辜负一个人需要巨大的勇气,言既出,就要经受千重万重的心理折磨,如果不是没心没肺,定是因为无法言说的苦衷。我想阿杜当时就是。

不能否认瞬时的伤心,我们几乎形同陌路。

我找阿勇,他却已说好和杨柳坐。

分座位近在眼前,我忧心忡忡。被背叛和屈辱裹挟。

甚至默默立誓,好好学习,先挑座位。

这回是来不及了,只能硬着头皮看哪个排在前面的会允我同坐。

队伍已在外面排好,老师在前面再一次重复规则,我仔细聆听。余光里,看见站在前面的阿杜挤过人群,朝我走来,他说,还是我们坐吧。

我以为自己会当场拒绝,却没有。他也不等我答复,说完,又扭头侧着身子穿过人群站到属于他的前面去了。留下我心情复杂。

我第五十多个进教室,一番扫视,他身边果真空着。

我犹豫了一下,还是挨着坐了。

能感觉他在热烈等待我的目光交流,我熟视无睹,装作不知。

接下来几日,我心结未消,化作怨气挂在脸上。

阿杜几次主动搭话,都被我不冷不热顶了回去。

阿杜悻悻然。看他落寞,我也怪不是滋味。

那日下午放学我留下来小值日,阿杜没走,他蓄谋着心事。

阿满。他为难地说,你是不是还在怨恨我。

我置若罔闻,没回答。

阿杜极力控制着无法阻挡的哽咽,我知道他的泪水随时都会淌下来。他声音低沉说,你知道我想考大学,和刘晓斌同桌就是想提高考试成绩,可最后我又后悔了,我们是兄弟,我还是想和你同桌。你是不是觉得我就像阿勇说的那样,不够意思,还在怨恨我,都是我自作自受,对不起。

这是阿杜第一次与考试成绩无关的泪流满面。

我忍不住,也流下泪来。问阿杜,我们还是好兄弟吗?

是。阿杜说。

好兄弟还说什么对不起。我擦眼泪。

对,好兄弟不说对不起。阿杜也擦眼泪。

阿杜抢过工具帮我小值日。我们戳戳打打无比欢乐。

我们是好兄弟。阿杜一遍遍重复着。说一次,坚定地望我一眼。

我们是好兄弟。我们勾肩搭背,走出学校,奔跑在回家的大路上。

用百分之百的努力追赶万分之一的渺茫。

有一天阿杜兴奋地告诉我,你知道吗,我通过了?

我丈二和尚摸不到头,努力猜,想弄清一个可以让阿杜兴奋的理由。

无果。阿杜说,我加入春蕾小组的申请通过了。

我去,你没事吧。我无比惊讶。

春蕾小组成立于哪一年不得而知,那时是学校最为声名显赫的非官方组织。申请条件极为苛刻,只接受各年级成绩优秀学生申请,而且必须班主任和三个以上代课老师推荐,每一条都是难上加难,所以很小众。

这个组织的主要功能就是把全校的牛逼学生集合起来,每周末腾出半天的时间,一起干活。植树造林啦,打扫从学校到镇街道的卫生啦,帮助周边村子修水渠收庄稼啦,等等,反正一入小组深似海,周周都有活干。

阿杜入伙绝不仅仅是为了干活。

我揭穿他,说,你就是惦记着被推荐为县级三好学生。

他有些不好意思,扭捏说,也是给自己一个锻炼的机会。

阿杜完全没有必要不好意思,那些优秀学生积极申请加入春蕾,导火索是因为全校每年推荐的一个县级三好学生必须满足是春蕾小组成员的硬性条件。而这个县级三好学生的文章就大了,高考直接加二十分。

二十分啊,对每一个志在大学的初中生都是赤裸裸的诱惑。

之前周末我们经常约在一起出去玩耍,自从成为光荣的春蕾成员,阿杜就无私地忙碌起来。每个周五下午他都给我汇报,明天我们去卫生院打扫卫生,明天我们清扫镇上的垃圾场,明天我们疏通学校后面的臭水沟。

阿杜干活和学习一样一丝不苟。

有回周一来校,我见他手上缠着绷带,问情况。他说是搬石头的时候被砸伤了。还忿忿不平抱怨,好多人磨洋工,站在那里不干活。

我说,你也不要太卖力。

你不知道。他说,我必须好好干。

其实我知道。阿杜在春蕾好好干就是想引起老师们的注意,虽然成绩不是最好,但他希望以勤劳质朴争取每年唯一的县级三好学生指标。

他又一次给我说,他查了一下,每年的指标都不是给成绩最好的学生。

言下之意,他这样的机会最大。

我打击他,成绩不是最好,但每年被评上的有一个共同点。

什么?阿杜问。

都是二代。我说,镇长儿子、院长儿子、所长儿子、校长儿子,你一个个去问,看哪个不是。

阿杜不说话。万分沮丧。他显然不符合二代的标准。

我倒后悔,不应粗鲁掐灭他的希望。可也不愿见他想入非非。

那也不是一点希望没有。他嘟囔着,不服气。

就算有,也是万分之一。没有儿子还有侄子、外甥、孙子,猴年马月也越不过那个圈。我说,死了那条心吧,有时间还不如多看几页书。

就算万分之一我也要用百分之百的努力去争取。阿杜犟上了。

周而复始,阿杜以吃苦耐劳积攒了口碑。

就连挑剔的班主任也夸他说,一看就是农村家庭出来的。

名声在外,老师们搬桌挪柜、清洗洒扫就常找阿杜。

阿杜每次都是斗志昂扬去,满头大汗回。

遗憾的是,阿杜连竞争县级三好学生的初选名单都没进入过。

他默默地说,多一事不如少一事。

阿杜衣服邋遢,我问怎么了。

他说,没事,骑自行车摔了一跤。神情有些沮丧。

下午放学阿勇示意我等一下,教室里同学都走完了。他拉了杨柳过来问,阿满你说怎么办。我说,什么怎么办?

阿勇急了,你不知道?阿杜没给你说嘛?

说什么?我扭头看阿杜,阿杜的拘谨里多了份慌乱。

刘飞把阿杜打了。不等阿杜张口,阿勇抢着说,我也是听隔壁班的王海鹏说的。阿杜你说说,你们发生了什么事,他凭啥打你。

阿杜有些难为情,皱着眉说,也没什么事,中午走到学校门口,他问我盯着他看啥,我说没看他,他说我狡辩,就把我打倒在地上。

这不是欺负人嘛。杨柳憋红了脸问,你咋不还手。

阿杜嗫嚅说,教导主任说谁打架开除谁。

开除就开除,咱不能吃这个亏。阿勇一只脚架在凳子上说,要是我,下午就找把刀子过去把狗日的给捅了,欺负到我们头上来了。

也没打的怎么着。阿杜说,真没什么事。

咽不下这口气。我对阿勇说,咱们是结拜的兄弟,阿杜出了事咱就不能袖手旁观,一定要把刘飞教训一顿,让他知道阿杜不是好欺负的。

就是,不能便宜了那小子。我们三个都磨刀霍霍。

多一事不如少一事,求求你们了,都别去。阿杜涨红着脸讲,万一你们把刘飞打坏了,学校里追究起来,把你们开除了怎么办?

是啊,这真是个大问题。学校里乱如江湖,校长教导主任三天两头开会喊着要开除人,始终没开除,可是谁又能打包票永远不开除呢,说不定正在找反面典型,谁碰到谁倒霉。嘴上仍铿锵有力,内心却已偃旗息鼓。

我们都觉得憋屈,阿杜肯定更是。

真感情是要留在心里的。

1997年的第一只蝉刚开始站在树梢鸣叫,那时候香港尚未回归。

长腿的杨柳和我打赌,说我跨不过学校施工未及回填的一个壕沟。原本我也觉得自己跳不过去,可过分的是他跳过去了,我就不服气。他问赌什么,我说随便。话音未落就鲁莽把自己扔了出去。华丽丽摔成土猪。

校医捏了捏,说是骨折,到卫生院打了石膏。

家里大人忙,无暇顾我。吃喝拉撒都成了问题,我心情沮丧。

阿杜自告奋勇,拍着胸脯说,阿满没事,你上学吃饭我包了。

他家我家和学校正好是个三角形。每天一大早,阿杜先骑自行车到我家,载上我,一路飞奔赶往学校。中午吃饭也是先迅速解决战斗,再去我家给我带饭。晚上则是先送我,他再大汗淋漓往回赶。

一日又一日,让我内心温暖。

每节下课他总不放心地问,阿满,去厕所?

我说,不去。

他强调,要去咱就走,真的,一点都不麻烦,千万不要憋着。

去就去吧。我一瘸一拐,他瘦,小,几乎呈倾斜状支撑着我。

阿杜那种尽力而为的奇怪姿势多年里时常浮现在我的眼前。

有一次中午吃完饺子,我回去奉承母亲,真是色香味俱全。

母亲疑惑,你啥时候吃饺子了。

阿杜这才承认带了自己家的饺子给我。

后来他还给我带过他家各种各样美味的食物,甚至花钱买过,他很少吃,只给我说,吃好的康复快。得益于他,我果真两个月就能下地走路。

脚好了,对阿杜表达感激的冲动就分外强烈。

好几次刚开口,阿杜就打了岔。

不要说了。他说,真感情是要留在心里的,说出来就俗了。

我就一直留在心里,酿成酒,芬芳扑鼻,醇厚绵香。

他洗了一遍又一遍,无奈地说,我要回去挨打了。

阿杜说到做到。

1997年的暑假刚开始,他就主动约我们出去玩。

可能是期末考进入年级前十名的缘故,他家里竟然没有逼着他没完没了地做习题,而是随随便便就能出来。我感到不能理解。

有一次到水库抓鱼,收获颇丰。

阿勇提议把战利品分成四份,每人一份。阿杜连忙摆手说,三份就行,我不要,我妈说了,不准我来水库,知道来了非打断我腿不可。

想想也是,阿杜拿着鱼回去等于不打自招。

我们和阿杜都懂得杜妈妈的良苦用心,我们抓鱼的那个水库深不可测,四周都是黄泥巴,一不小心就会滑进去,就算会游泳,一旦吸进淤泥里也是无能为力。每年暑假,这个水库里都要淹死好几个人。

我们在分鱼,阿杜就在水库边上洗手。

搓一搓,然后鼻子凑上去闻一闻,接着又搓。

他洗了一遍又一遍,无奈地说,我要回去挨打了。

阿杜沮丧无辜的表情定格在我脑中,至今记忆犹新。

手上和身上的鱼腥味一时半会儿没法去掉,真不知道阿杜回去怎么跟妈妈解释。一路上我们都在替他提心吊胆,想着他会不会被打得很惨。

阿杜自言自语,我不惹他,他能把我怎么样。

阿杜斩钉截铁地说,我要住校。

我说他,家里远才住校,你凑哪门子热闹。

阿杜给我算账,早上来学校二十分钟,中午回家吃饭一来一回一个小时,晚上回家吃饭又是一个小时,晚自习后放学回家再加二十分钟。他问我,你算了没有,这一天下来总共一百六十分钟,就这样给浪费掉了。

阿杜绝对属于勤奋型,勉强算是智慧型。就算有百分之一的智慧也都是建立在百分之九十九的勤奋之上。刘晓斌做一遍的习题,他可以锲而不舍做上三十遍四十遍,直到融会贯通,达到和刘晓斌一样牛逼的高度。

阿杜的成绩一直起伏,他的自信也跟着起伏。

初三最后一年,从他惜时如金的态度分析,定是要血拼一把。

他给每本书的扉页上都写下励志的话鼓励自己。

人生能有几回搏,此时不搏待何时。

少年不努力,老大徒伤悲。

吃尽苦中苦,方为人上人。

每一次翻书,他都要强迫症一样先翻到扉页,盯着自己写下的话庄严注目几十秒,像是在进行神秘的仪式。然后才进入刻苦学习的状态。

我闲的舌头痒,对他说,条条大道通罗马,不要太逼自己。

阿杜瞪我。一副哀其不幸怒其不争的无奈神态。

办完伙食关系,安顿好床铺。阿杜整个人就莫名其妙的不好了。

焦虑地一个劲叹气,心烦意乱,也不和我说什么事。

憋了一下午,阿杜还是忍不住道出忧虑,刘飞和我住一个宿舍。

他又找你事了。我把阿杜从上到下扫了一遍,未见伤痕。

那倒没有。阿杜说,可他今天给我说让我小心点。

我说,要不行叫上阿勇和杨柳,我们先教训他一顿,叫他老实点。那时候阿勇已经不怎么上学了,整天游手好闲找人打架,越打越勇。

千万不要。阿杜说,那样会更糟。

我建议说,要么你就别住校了,回去也不是太远。

阿杜低头沉思,拿不定主意。我想着他肯定又在琢磨那一百六十分钟的事。对于勤奋的阿杜来说,一分一秒都是割舍不下的财富。

我还是住校吧。阿杜自言自语,我不惹他,他能把我怎么样。

我相信,说这话的时候,阿杜已经做好了忍辱负重的准备。

阿杜知道自己要什么,也知道前面有一条无比艰辛的长路要走,为实现目标,他已经尽其所能,后面要做的就是继续咬牙坚持,坚持从黑暗穿越到黎明,坚持冰雪融化春暖花开。我也相信他有足够的毅力去坚持。

阿杜住校了。却很少到宿舍,从早到晚都趴在桌子上做习题。

一个多月相安无事。也再没听他提过刘飞。

时光如梭,我以为就那样飞跃青涩,让阿杜顺顺利利考上高中。

阿杜紧紧跟在后面,哭泣着说,我们不是说好不打架吗。

阿杜说漏了嘴,我才知道他一直委曲求全地给刘飞钱。

阿杜息事宁人说,总共也没多少,只要他不找我事就行。

我气急败坏。一上午的课都没上,去找阿勇要替阿杜打抱不平。从学校找到镇上,寻完了每一家商铺和游戏厅、台球厅,都没见到阿勇的影子。

杨柳说,等等阿勇,反正刘飞也跑不了。

可我等不及,拉着阿杜要去跟刘飞谈谈。

阿杜不去。我做他的思想工作说,咱们也不干啥,就是和刘飞讲讲道理,大家都是同学,他不能老这么欺负你,今天不说,何时是个头。

阿杜想了想,低头说,万一打起来呢。

我说,不是跟你说了吗,咱们就讲道理,不打架。

阿杜扭扭捏捏。说好了,咱们绝对不打架。

阿杜把刘飞约到厕所和操场连接的拐角处,刘飞以为阿杜给他钱,却见我在那里等着,就对阿杜骂骂咧咧说,你他妈的什么意思。

阿杜陪着笑说,没什么意思。

我说,大家都是同学,你以后别再欺负阿杜了。

刘飞拿巴掌拍阿杜脑袋,对我耀武扬威说,我欺负了怎么了,我就欺负了,看你能怎么样。阿杜站在原地,被刘飞拍得不断缩着脑袋。

我都要气炸了,上去就和刘飞扭打在一起。

我打不过刘飞,没多长时间他就骑在了我的身上,我蹦着腿把他蹬下去,他撕扯着我又爬了上来,拿手抓我,拿拳头砸我。我以为阿杜在另一个方向揍刘飞,却只听他喊,你们别打了。我挣扎着叫他,快过来帮忙。

阿杜无动于衷,眼瞅着我被刘飞揍了十几分钟。

刘飞占完便宜就爬起来跑了,我灰头土脸。摸一把鼻子,全是血,吐一口唾沫,也全是血。黄土裹身,疼痛羞愧。我真想找个地缝钻进去。

阿杜上来给我拍土,我气咻咻一把把他甩开了。

我在前面走,阿杜紧紧跟在后面,哭泣着说,我们不是说好不打架吗。我转过身去,恶毒地咒骂他,无情无义的胆小鬼,你给我滚得远远的。

没脸见人,我一个星期都待在家里。

第二天中午放学阿杜来到我家,跟大人们探望病人一样,带了几样好吃的。不疼了吧。他问我。我怒气未消,对他视而不见,充耳不闻。

都怪我连累了你。阿杜说,见你和刘飞扭打在一起,我腿都发软,我想上去拉开你们,可就是走不动,也不知道怎么了,真的,阿满,你要相信我,我真的不是无情无义,你都是为了我,我肯定是愿意帮你的。

我把头扭向一边。不听,不应。

阿杜默默地坐了一会儿,看着我,欲言又止,犹豫一下,还是艰难开口问,阿满,我们还是好兄弟吗?

他正好撞在我余怒未消的枪口上,我轻蔑地望着他,斩钉截铁说,阿杜我告诉你,从今往后你是你,我是我,我们大路朝天各走一边。

阿杜愣了一下。有些尴尬,微微低下了头。

对不起阿满。阿杜站起身,默默转身。

我记得,那天阿杜是绷着一眼眶的泪水离开的。

来不及说再见,阿杜就在我的生活里无影无踪。

隔了一天,杨柳来看我,带来重磅消息。

你知道吗,刘飞住院了。杨柳幸灾乐祸地说,晚自习刘飞去厕所,被人用砖砸到粪坑里去了,要不是被救起,说不定就淹死在厕所了。

谁干的?我本能觉得是阿杜,却不希望是阿杜。

当然是阿勇,肯定是在替你出头。杨柳说,只是他下手太重了,都惊动了派出所,现在全世界都在找他,也不知道躲到哪里去了。

我松了一口气,只要不是阿杜就好。

第二天中午,杨柳又风风火火来了。

他说刘飞醒了,一口咬定是阿杜那天晚上用砖砸了他。杨柳听别人讲,阿杜借着给刘飞钱的由头,叫他到厕所。刘飞小便,阿杜就用砖砸了他后脑勺。挺危险的。杨柳说,教导主任说再用点力就砸死了。

学校想保阿杜,却因为事太大,保不住。阿杜被派出所拘留。

后来又听杨柳说,阿杜被送到一百多公里外的少管所去了。

一个个消息传来。我就像是在梦里一样。

有时觉得一切都不可思议。阿杜那么胆小怎么可能打人,阿杜一心想着要考大学上高中呢,怎么会被送到少管所去。阿杜不能天天坐在我身边勤奋刻苦,那他以后怎样实现唯一的理想。我想不明白的事情太多了。

我不相信是真的。到学校,却果真再没见到过阿杜。

有好几次,我都想去阿杜家里,问问阿杜的情况。但又不敢,不能想象他寡居的妈妈是怎样的伤心。阿杜的梦想和阿杜就那样无影无踪了。

后来,我有了新同桌。

刚开始有过口误,叫成阿杜。

时间是汛期的河流,一日日水位上涨,终在某一天,湮没了我记忆深处的阿杜。新的人和新的事接管了我的生活,慢慢也就习惯了。

虽极尽努力,但我仍中考落榜。

恰在那年随着父亲生意渐兴,我们举家迁到县城,历经一年刻苦复读,考上县高中。远离了那片故土,也远离了记忆深处的人和事。

后来——上大学。工作。结婚。生子。

一年又一年,没人提起阿杜,我也想不起阿杜。

尘封太久,差不多要彻底遗忘了。

人生是条单行线,再回不到从前。

2015年4月,我和阿杜,两个失散了十八年的少年朋友,历经各自人生的喜怒哀乐,竟然又坐在了一起,心潮澎湃,昨日重现。

阿杜敬佩地问,听他们说你都当上处长了?

我说,怎么可能,正科刚调,离处长还远着呢。

科长也美着呢。他想了想说,跟乡长一样大吧。

我点点头。他乐,举起酒杯说,阿满,还是你厉害,祝贺你。

问起他,阿杜就唉声叹气。他去南方打过工,开过出租车,被骗进过传销窝点,当过保安,今年刚到一家饲料厂跑销售。他说,累死累活也挣不了几个钱。不想干,却也没得选,一家老小得靠他吃饭。

他大概十年前结了婚。

婚后第三年,老婆到南方打工再没回来。阿杜说,是死是活都不知道,也不知道是跟人跑了还是被人害了,报了案,到现在却仍杳无音信。

离婚不成,再娶不成。

他在外面赚钱养家,老母亲帮他带九岁的儿子。提起儿子阿杜又是气不打一处来,既不听话又骗我钱,他气愤说,就不应该把他生下来。

他给我讲他们老板多么有钱。

开了三家厂子,每家的投资都在几千万,几年前就把全家老小移民到新西兰去了,他在这边重新找了个小三,老夫少妻,过得舒服滋润。

他给我讲他的同事多么阴险。

给领导打小报告说我同时跑两个牌子,找人私下里调查我,让客户联名写信说我吃回扣,把我从发展成熟的片区调到鸟不拉屎的地方。

说一个事他就喝一杯酒。我陪不下来,后面只能抿抿,抱歉对他说,真喝不动了。阿杜笑笑说,阿满你别学我,我们粗人都是胡吃海喝。

我鼻子一酸,突然想起他给我带饭的事情。

想提旧事,话到嘴边,还是咽下去了。

你知道吗?阿杜说,我在西安打工的时候,几个初中同学经常提起你,你信不信。他卖关子,胸有成竹笑着说,虽说这么多年没见面,但我知道你大学是在上海读的,毕业先分到县里,到市里来也就三四年吧。

千真万确,丝毫不差。

我就听他们说,也不插话。阿杜说,他们不知道咱俩关系好,我也没给他们说,那时候存的你电话,没想到几年了都没变,一打就通了。

我惭愧,原来不是彼此遗忘,只是我单方面遗忘了阿杜。

直面十八年未见的阿杜,一种鲁莽的冲动时时撅紧着我的神经,差不多脱口而出了,又被我挡住。我告诉自己,不能提如果——假如——

不敢。

不忍。

不知道是遗忘还是和我一样的克制。整个晚上我们喝完了三瓶白酒一箱啤酒,不间断地说话,阿杜谈了过去说了将来,却从来未提及那个改变他命运的旧事。似乎要说到了,他一转弯,又不动声色地绕了过去。

假如,那天我不计较他的胆小怕事,告诉他我们还是好兄弟。

假如,他继续谨小慎微,没有用砖砸刘飞的后脑勺。

假如——

他肯定会有另一种人生,坐在我对面的也会是另一个阿杜。

我宁可相信他将那些旧事彻底遗忘了。

更相信一切压根就没有发生过。我得到的一切都是道听途说,说不定他根本就没砸刘飞的后脑勺,也没有被拘留被送少管所。他只是因为自己的某种原因辍学了,然后和许多同学一样去打工。后面也就顺理成章。

可以吗,不可以——妈的,我没法理直气壮地欺骗自己。

在一切善良公正的逻辑里,阿杜都应该有更加美好的前程。

可是呢,十八年只证明了一件事:人生是条单行线,再回不到从前。

说什么都是多余,喝酒。一醉方休,不醉不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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