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游泳时下面很鼓怎么办][长篇]笔友(已完结)

 admin   2022-09-23 10:05   84 人阅读  0 条评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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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好意思, 这个故事很长. 我从来没仔细讲过这个故事, 没有从头到尾仔仔细细地真正说清楚过. 但这些都是真实发生过的, 在我六岁左右时候.

在安静的房间里, 如果你把耳朵压在枕头上, 你可以听到自己的心跳. 在一个小孩看来, 那种模糊不清又充满规律的敲击, 就像脚步声, 轻轻落在铺着地毯上的地板上. 所以, 作为一个小孩, 几乎每天晚上, 在我快要坠入梦乡的时候, 都会突然听到那样的脚步声, 被它迅速拉回现实, 并且恐惧不已.

在我的整个童年里, 我和妈妈住在一个还算不错的社区. 那是一个正在经历转型的社区 - 较低收入的家庭逐渐搬进来 - 而我和妈妈就是其中的一员. 我们住的房子是那种你在州际公路上能看到的, 那种可以被分成两节运输的房子. 但妈妈把我照顾得很好. 社区周围有很多树木, 白天我可以在里面玩耍和探险. 但一到晚上, 就像小孩子眼里的很多其他东西一样, 那林地就显现出邪恶危险的模样. 再加上我们家房子的形式, 地板下面有个还挺大的架空层. 这些东西让我的头脑里充满了对怪物和无法逃脱的困境的想象. 那种想象在我因为脚步声醒来的夜里吞噬着我的心智.

我跟妈妈说过那些脚步声的事, 但她说这都是我想象出来的. 有一次因为我的坚持己见, 她还用火鸡泵吸管给我洗了耳朵, 因为我认为那样会有所帮助. 当然, 并没有. 尽管有那些诡异的氛围和脚步声, 真实发生的怪事只有一样: 时不时的, 我会在下铺醒过来, 虽然我上床时睡在上铺. 不过也不是特别奇怪, 因为我有时候半夜会起来上厕所或者喝水, 迷迷糊糊中就在下铺睡了. 反正我家只有我一个小孩, 所以没什么影响. 这种情形一周会出现一两次,醒过来的时候在下铺, 但不是特别吓人. 然而有一个晚上, 我醒来的时候没在下铺.

我听到脚步声, 但太困了, 没能完全清醒过来. 让我醒过来的不是脚步声或者噩梦, 而是寒意. 很冷. 我睁开眼睛, 眼前是星空. 我在树林里. 我立刻坐起来, 想搞清楚是怎么回事. 我觉得自己在做梦, 但又不太对劲. 身处林中这件事也不对劲. 我面前是一个瘪掉的充气泳池浮床, 鲨鱼形状的那种. 这让整个场景更加的不真实. 然而过了一会儿, 我也并没有醒来, 因为我没有在梦中. 我站起来, 试图分辨方向, 但眼前的树林是那么陌生. 我经常在家附近的林地玩耍, 对这里非常熟悉, 但如果我不在那片林子里, 我怎么出去? 我迈了一步, 脚上传来剧烈的疼痛, 让我跌回原地. 我踩到了个棘刺. 借着月光, 我看到周围到处都是荆棘. 我又看看自己另一只脚, 倒是好好的, 我身上其他地方也都好好的, 没有一丝伤痕, 甚至都不是很脏. 我哭了一小会儿, 然后又重新站起来.

我不知道该朝哪里走, 就随便选了一个方向. 我努力抑制住自己想要呼救的冲动, 毕竟我不确定是否希望被找到. 不管是被什么人, 还是被黑暗中的什么东西.

我感觉自己走了好几个小时.

我试图尽可能让自己直走, 如果需要绕路, 就尽量矫正一下方向. 但我只是一个小孩. 我很害怕. 黑暗中并没有嚎叫或呼喊, 唯一的一声响动让我受到了巨大的惊吓. 听起来像婴儿在哭. 现在想起来那应该是只猫, 但当时的我还是吓坏了. 我在林间胡乱奔跑起来, 灌木的粗枝和倒地的树干让我不断转换方向. 我小心注意落脚的地方, 因为我手上的脚情况很糟. 但我过于关注脚下, 却没注意自己奔跑的方向. 听到那声响动后不久, 我看到了一个东西. 那东西带给我的绝望, 在此后的人生中再也没有东西可以比拟. 是那个充气泳池浮床.

我离自己醒来的地方只有三米.

这不是什么灵异现象或者时空扭曲. 我迷路了. 在那一刻之前, 我想的更多的是离开林地, 而不是我怎么来的. 但回到原点后, 我的思绪开始游走. 我甚至不确定这里是不是我平时玩耍的树林, 虽然我一直抱持着这样的希望. 是我围着这个点跑了个大圈, 还是我在中途折返回来了? 我该怎么出去? 这个时候我想到北极星是天上最亮的星星, 于是在天上找到最亮的哪一颗, 开始跟着它走.

终于, 周围的景色开始变得熟悉起来. 当我看到 那条沟时 (一条脏水沟, 我经常跟朋友在里面打泥巴仗), 我知道我走出来了. 因为脚痛, 我走得很慢, 但现在离家这么近了让我很开心, 于是轻快地小跑起来. 当我越过邻家的房子真切地看到我家屋顶时, 我忍不住啜泣起来, 跑得更快了. 我只想回家. 我已经决定不会跟任何人提起今天的事, 因为我也不知道该怎么说. 我会想办法进屋, 梳洗干净然后上床. 等我转过弯, 我家的房子完全出现在视野里时, 我的心沉了下去.

屋里灯火通明.

我知道妈妈起来了, 而我必须跟她解释(或者试着解释)我去了哪儿. 但我都不知道从何说起. 我奔跑的脚步慢下来, 变成小跑, 又变成慢走. 透过百叶窗, 我看到妈妈的剪影, 虽然不知如何向她解释这一切, 这样的烦恼并没有让我停住脚步. 我走上门廊的几级台阶, 握住门把手, 转动. 就在我要推门进去那一刻, 两只手臂环住了我, 把我往后拉去. 我用最大的声音尖叫起来: 妈妈! 救我! 拜托! 妈妈! 那种离安心之所如此之近, 然后被生生拖走带来的绝望, 即使多年以后, 我也无法用语言描述.

门开了, 我心里有一闪而过的希望. 但那不是妈妈.

那是一个男人. 身形无比庞大. 我不停挣扎, 踢打抱住我那个人的小腿, 试图逃离出现在门口的这个男人. 我很害怕, 也无比愤怒.

放开我! 我妈去哪了? 我妈在哪儿? 你把她怎么了!?

我的喉咙因为哭喊变得刺痛, 在我换气的瞬间, 我才注意到那个一直存在, 我却没有意识到的声音. 乖乖, 别闹了. 我在这儿呢. 那声音听起来像妈妈.

抱住我的手臂松开了, 把我放了下来, 那个男的向我走来, 他的头挡住了门廊的灯. 我注意到他的衣服. 他是警察. 我转过脸, 说话的原来真的是妈妈. 没事了. 我开始哭起来. 我们三个一起进去屋里.

你回来我太高兴了, 乖乖. 我好担心再也见不到你了. 妈妈也哭了.

对不起…我不知道发生了什么... 我只是想回家. 对不起.

好了好了, 没事. 只是别再这样了. 我不确定我或我的小腿还能不能受得住…

我破涕为笑: 那样踢你…对不起啊…, 但你干嘛那么抓着我.

我只是害怕你会再跑掉.

我有点糊涂了: 什么意思?

我们在你枕头上找到你留的纸条, 她说, 指着桌上警察递过来的一张纸.

我拿起纸条读起来. 那是一封 离家出走 信. 上面说我过的不开心, 再也不想见到妈妈, 也不想再见我的任何朋友. 我读信的时候, 警察和妈妈在门廊上交谈了. 我不记得写过这纸条. 这上面说的一切我都毫无印象. 但即使有时候我也会不记得夜里上过厕所, 我也的确有可能是自己跑进林子里去的, 甚至这上面写的话可能也是真的, 有一件事我很确定.

我名字不是这样拼的… 这不是我写的.

几天前我在失眠区写了<脚步声>这个故事. 有些提问让我不禁对我童年时期的某些细节产生了好奇. 所以我去跟妈妈提了一下. 我的问题让她觉得很烦, 她说: 他们这么有兴趣的话, 你怎么不跟他们讲讲那个闯鬼的气球事件. 听她这么一说, 我立刻想起小时候好多已经被我忘掉的事. 以下的内容可以为上个帖子提供一些更详细的背景. 我觉得你可能该先看这篇. 不过顺序不是特别要紧. 先读了上一个故事的话会让你更感同身受, 因为我也是先想起来脚步声那件事的. 如果你有问题或者什么的, 尽管问我, 我会尽力回答. 还有, 两个故事都很长, 一个提醒. 我只是不想省去任何重要的细节.

我五岁的时候上的幼儿园. 就我现在的理解来看, 那所学校非常执着于 在活动中学习这个宗旨. 那是一种新设计的学习项目, 可以让每个孩子以适应自身的节奏来成长. 为此, 学校鼓励老师们多多开发新奇创新的课程. 每个老师都可以自由地设计自己课程的主题, 然后这个年级的教学就都围绕这个主题展开. 所有的课程, 数学课, 阅读课等等, 都会与主题相配合. 这些主题划分被称为 组. 比如我们就有太空组, 海洋组, 地球组, 我的小组被称为 集体.

在这个国家的幼儿园里, 除了如何系鞋带和怎么与人分享, 你学不到什么东西, 所以大部分东西都没什么记忆点. 只有两件事我记得特别清楚: 我最能把自己名字写对, 在那个气球任务里也做得最好. 那个活动是我们小组的标志性事件, 也是一个展示集体最基本概念的聪明法子.

你可能听过这种活动. 刚开学时的一个星期五的早上 - 我记得那是星期五是因为我当时对这个活动, 和它被安排在周末前一天这件事特别激动 – 我们走进教室, 看到每个人的桌上都有一个充得鼓鼓的气球, 气球下端的绳子被胶带贴在桌子上. 桌上有一支马克笔, 一支钢笔, 一张纸和一个信封. 这次的活动就是在纸上写一段话, 放进信封, 然后系在气球一端. 如果我们愿意的话, 还可以在气球上画些画. 大部分小孩开始争抢气球, 因为想要的颜色不一样. 但我开始写自己的纸条, 关于怎么写我想了很多.

这种信得有一个大概的结构, 但在这些限定下我们可以自由发挥. 我的纸条大概是这样的: 你好! 你捡到我的气球了! 我的名字是[填名字], 在_______小学上学. 气球你可以留下, 但我希望你可以给我回信! 我喜欢万能麦斯, 探险, 修建要塞, 游泳和交朋友. 你喜欢什么? 快给我回信吧. 这里是一块钱的邮费! 然后我在那一块钱正面上写下 邮资两个字, 妈妈说没这个必要, 但我觉得聪明爆了, 就写了.

老师给我们每个人拍了一张拿着气球的宝丽来相片, 然后和信一起装进信封. 他们还放了另外一封信, 我猜是用来介绍我们这个活动的, 对任何人的参与 - 回信和寄一些他们城市或者社区的照片什么的 – 表示诚挚感谢. 活动中心思想就是, 让孩子们不需要离开学校就能建立起一种集体感, 和其他人形成安全的互动联系. 这在当时看起来是挺有趣的想法…

在接下来的两周里, 回信纷至沓来. 大部分都附有不同地标的照片. 我们为了展示回信都是哪儿来的, 气球漂流了多远, 在墙上挂了一个大地图, 每收到一封信, 老师就会把照片钉在那个大地图上. 这个点子真的很聪明, 因为我们真的因此对上学充满期待, 想看自己的回信有没有来. 那一年间, 我们每周会有一天用来给我们的笔友回信, 如果自己的还没到的话可以给其他同学的笔友写信. 我的回信在最后到来的那一批里. 那天我走进教室的时候, 一如往常地, 我都桌上并没有待拆的信. 但当我坐下时, 老师走过来递给我一个信封. 我当时一定看起来非常激动, 因为当我要拆信的时候, 她按住我的手说: 不要太难过啊. 我没明白她什么意思 – 我现在收到回信了, 为什么要难过? 当时我还奇怪她怎么会知道里面写着什么, 不过现在我知道了, 老师们肯定要检查信件的, 确保没有粗俗下流的内容. 但话说回来, 我为什么要失望? 我打开信封后, 我懂了.

里面没有回信.

信封里只有一张宝丽来相片, 但我不太能看出上面是什么. 看起来像是一片沙漠, 但太过模糊, 无法分辨. 照片效果看起来就像在拍照的瞬间相机移动了那样. 没有回信地址, 所以即使我想要回信也没办法了. 我伤心极了.

学年继续, 渐渐地, 不再有信件到来. 毕竟和幼儿园小孩通信也维持不了多久. 每个人, 包括我, 对写信这事都完全失去了兴趣. 然后我又收到了一封.

我又恢复了之前的兴奋和激动, 为其他人的笔友都放弃了而我却还在收到回信而开心大叫. 这就说得通了: 之前那封信除了一张模糊的照片什么都没有, 现在这封肯定是对之前的补偿. 但再一次地, 没有信, 只有一张照片.

这张照片要更容易分辨一些, 但我还是没看懂. 照片拍摄角度很高, 拍到了楼房的一角, 剩下的画面因为太阳的眩光显得扭曲.

因为气球没有飞很远, 而且是同一天被放飞的, 贴照片的板子变得有点拥挤, 所以后来规则改了, 还在继续收到回信的学生可以把照片带回家. 到那一年年底的时候, 我最好的朋友乔西收到的照片是全班第二多的. 他的笔友很配合, 给他寄了邻市各个地方的照片. 他应该带了有4张照片回家.

我有近五十张.

信封都是老师打开的. 不过一段时间后我就没有再管那些照片了. 我把它们和我的其他收藏一起放在一个抽屉里, 石头, 棒球卡, 漫画卡(漫威闪卡, 有人记得吗), 还有个迷你棒球头盔, 有一次打完乐乐棒球后在温迪克西超市的自动贩卖机得来的. 那个学年结束的时候, 我的注意力已经转移到其他事情上去了.

那年圣诞妈妈送了我一台刨冰机, 让乔西非常眼馋 – 非常非常眼馋, 所以学年末尾的时候, 他让他爸妈给他买了一个比我稍微好那么一点点的, 当作生日礼物. 那个暑假我们想到可以弄个卖刨冰的小摊挣钱, 每个卖一块钱, 要发大财. 乔西住在另外一个社区, 但我们最终决定在我们社区卖好一点, 因为这儿有很多很在意草坪的人 (译注: 剪草坪就要吃冰, 吧). 我们社区房子带的草坪要稍微大那么一点点. 我们连续卖了5周, 直到我妈妈说我们不能再卖了. 我也是到最近才懂为什么她这样做.

卖冰第五个星期的周末, 乔西和我在各自数钱. 因为我们两个人都有机器, 各自收了一叠钱. 最后我们把所有的钱放在一起, 然后两人平分. 那天我们挣了16块. 当乔西递给我第五个一块的时候, 我被深深的震惊了.

那张钱上写着 邮资.

乔西注意到我的惊异, 问我是不是他数错了. 我告诉他钱和字的事, 他表示 好酷啊兄弟! 我想了想, 也觉得是挺酷的. 一想到这张钱不知道经过多少双手, 最后又回到我手里, 我惊讶得说不出话来.

我冲回家, 想把这事告诉妈妈. 但我太过兴奋, 她又在打电话, 不能专心听我讲, 我的故事似乎没被充分理解. 她只是简单地回应道: 哇! 好棒!

倍感挫败的我又跑出来, 告诉乔西我有东西要给他看. 回到房间, 我打开抽屉, 拿出那一叠信封, 翻出其中一些照片给他看. 我从第一张开始, 看了差不多十张, 乔西就没什么兴趣了. 然后我问他要不要去沟里玩 (我家外面街那边那条脏脏的水沟). 我们在水沟那边玩到他妈妈来接他. 那天我们做的就是这些.

我们打了一会儿泥巴仗. 中途被周围林子里的沙沙声打断了几次. 树林里平时有浣熊和流浪猫, 但这个声音动静更大. 我们互相交换着猜想, 猜那声音会是什么, 试图吓到对方. 我最后猜是木乃伊, 但乔西坚持说那是个机器人. 我们离开前, 他变得有点严肃, 直直的看着我说: 你听到了, 是不是? 听起来像个机器人. 你也听到了对不对? 我是听到了. 因为听起来的确像某种机械, 我同意那确实可能是个机器人. 我也是现在才知道当时听到的是什么.

我们回去的时候, 乔西的妈妈已经在我家厨房岛台旁等他了, 跟我妈妈坐在一起. 乔西跟她妈妈说了机器人的事, 我妈笑了, 然后他们就回家了. 我和妈妈一起吃了晚饭, 然后我上楼睡觉.

我没在床上躺多久就爬起来了.鉴于白天的事, 这整件事都变得更有趣了, 我决定要再看看那些信. 我拿出第一个信封摆在地板上, 然后把那张模糊沙漠的宝丽来相片放在上面. 第二个信封摆在旁边, 上面是那张奇怪拍摄角度的照片. 最后我把所有照片都这样摆好, 摆成了一个一米五乘以三米的格子. 我一直被教导要小心对待我收藏的东西, 即便我可能不确定他们的价值.

我发现这些照片变得可以理解了. 有棵停着一只鸟的树, 一个限速标志, 电线, 有一群人在走进一个什么建筑. 然后我看到其中一样东西, 顿时心慌意乱, 那种强烈的冲击, 直到今天, 当在我写下这段话时, 还能清楚记得. 我心乱如麻, 满脑子只能想到一件事:

我为什么会在这张照片里?

在这张人们走进建筑的照片里, 我看到我和妈妈手拉手在很远的背景人群里. 我们在照片很边缘的地方, 但毫无疑问那肯定就是我们. 而随着我的目光在这相片的海洋里游移, 我越来越坐立难安. 那是一种很奇怪的感觉. 不是害怕, 是那种你闯祸了的时候的感觉. 我不知道我为什么会充斥着被那种感觉. 我坐在那儿, 不知所措, 直觉感到自己做错了什么事. 在起初那张照片带来的暴击后, 随着我继续翻看剩下的照片, 这种感觉越来越强,

每一张照片上都有我.

都不是近距离拍摄的. 每一张都不是只有我. 但每一张, 边缘上, 背景里, 画面底部. 有些上面只有我脸的很小一部分被捕捉到, 出现在照片非常边缘的位置. 但无论如何, 都有我. 全都有我.

我不知道该怎么办. 小孩的脑子总是很奇怪的, 我当时害怕的主要是这么晚还没睡会有麻烦. 反正我已经隐约觉得自己是做了什么不好的事情, 我决定等到明天再说.

第二天, 妈妈不用上班, 一早上都在收拾家里. 我在看动画片吧好像, 在一直等一个合适的时候给她看那些相片. 妈妈出去拿邮件的时候, 我抓了两张相片放在面前的桌子上, 然后等着她进来. 妈妈拆着信件走进来, 把一些垃圾邮件丢进垃圾桶, 这时候我说道:

妈妈, 你能过来一下不? 我这儿有些照片…

乖乖, 等我几分钟. 我要把这几样记到日历上去.

过了一两分钟, 她走过来, 来到我身后, 问我怎么了. 我能听到她在我背后继续翻动邮件, 但我还是看着相片, 告诉她我发现的事情. 随着我指着照片叙说, 她频繁的 嗯, 嗯嗯和 然后呢逐渐减少, 然后她突然就完全安静了, 只有几声邮件摩擦的响动. 接下来我听到她发出一种奇怪的声音, 好像试图在没有空气的房间里呼吸一样. 终于她停下艰难的喘息, 把剩下的邮件丢在桌上, 跑去厨房打电话.

妈妈! 对不起嘛! 我不知道啊! 不要生我的气!

她举着电话在家里走来走去, 或者说是跑来跑去, 对着电话那头大喊大叫. 我紧张地摆弄着我那些照片旁边的邮件. 最上面的信封里有什么东西伸出来一角. 在我焦躁而又无意识地翻动下, 它掉出来了.

又一张宝丽来相片.

我有点困惑, 想着是不是刚刚妈妈丢下邮件时我的照片混进去了. 但我把它翻过来时, 我意识到我没有看过这一张. 照片里是我, 但这张是在近得多的距离拍摄的. 我周围是树, 我在笑. 但我注意到里面不只有我. 还有乔西. 是昨天.

我不由得向声嘶力竭打着电话的妈妈大喊. 我不停地喊着直到她终于回答: 干嘛!? 我唯一能想到的问题是: 你在给谁打电话?

是警察, 乖乖.

为什么?我错了嘛. 我没有故意要…

当时我并没有听懂她的回答, 直到现在, 当我被迫重温童年时, 才得以明白. 她抓起桌上的信封, 我和乔西那张相片旋转着滑落, 落在我面前的其他照片旁边. 她把信封举到我眼前, 但我只能看着她, 看着她脸色渐渐变白, 眼里积满泪水. 她说她必须报警, 因为信上没有邮戳.

如果你还没有看过我之前写的<脚步声>和<气球>, 我建议先看那两篇, 才更好理解我接下来要写的内容.

对看过之前两篇, 问还有没有后续然后收到了我隐晦的回复的朋友, 我要为我的不诚实道个歉. 我在评论里多次说起, <脚步声>事件之后再无其他, 但其实不是. 我接下来要讲的事情, 并没有被埋藏在记忆深处, 我其实一直记得. 但直到我记起气球事件, 然后跟妈妈聊了接下来这个故事时, 我才意识到这些事情是如此相互交织. 不过我原本也没有打算要把这事说出来. 我隐藏这段回忆主要是因为我在这事情里的表现不那么明智, 而且我本来也打算征得另外一个人的同意, 才好把这个故事讲出来, 以免不能正确还原整个事件. 我没想到那我的故事能引起这么多人的兴趣, 所以之前也没有想过会有人强烈要求我讲出更多细节. 我本想就把它藏在肚里一辈子. 我没办法联系相关的另一方, 但跟妈妈聊过之后, 另外一条线已经串起来了, 这让我觉得瞒着不讲的话, 会显得不太诚实. 接下来的回忆我会尽量做到准确. 故事很长, 敬请谅解.

上幼儿园前那个夏天我一直在练爬树. 我们家外面有那么一颗树, 简直就是为我设计的. 它的树杈很矮, 让我不用人举就能轻松抓住. 学会如何抓住树杈把自己拉上去后那两天, 我没事就坐在最低那根树杈上, 晃荡着脚. 那棵树就在我家后面的围栏外, 透过厨房洗碗池上的窗户就能看到. 我和妈妈很快形成了我们的一套规律, 她洗碗的时候我就去那颗树上玩, 这样她可以一边做事一边看到我.

在那个夏天, 我爬树的技能练得越来越好, 很快就已经能爬得很高. 树越高的地方树杈越细, 树杈之间也相隔得越远. 所以最终我不能再追求爬得更高了, 游戏得换个玩法, 我开始专注于提高速度. 到最后我可以25秒之内就爬到我能到达的最高处.

我还是过于自信了, 所以有一天下午, 我迈出去的时候没抓稳下个树枝, 于是从差不多六米高的地方跌下来, 手臂摔断了两处. 我妈大叫着跑过来, 我记得当时她的声音在我听起来就像从水下传来一样. 我不记得她说了什么了, 但清楚记得当时自己惊讶的感觉: 我的骨头居然这么白.

我得打着石膏上幼儿园了, 而且都没有朋友, 没人会给我在石膏上签名. 妈妈肯定很是为我心疼, 因为上幼儿园前一天, 她领了一只小猫回家. 那是一个还很小的猫仔, 身上有橘色和白色的条纹. 妈妈一把它放下来, 它就爬进地上丢着的一个空的汽水盒子里. 我就给它起名叫盒盒了.

盒盒只有逃跑出去的时候是散养猫. 因为怕他弄坏家具, 妈妈给他做了去爪手术, 所以我们都尽可能让它呆在家里. 他偶尔会跑出去, 我们一般都在后院某处找到他, 在追打虫子或者蜥蜴什么的. 不过他前掌没有爪子, 所以也基本上抓不到什么. 他挺躲人的, 不过我们总是能抓到他, 把他带回屋里去. 每当这时候, 他总是扭动着越过我肩膀往后看, 我跟妈妈说他这是在计划下一次逃跑. 进屋后我们会给他开吞拿鱼罐头吃, 然后他渐渐知道了开罐头的声音意味着什么, 后来只要一听到这个声音就会跑过来.

在我们住在这个家的最后那段时间里, 这招特别管用, 因为后来盒盒越来越经常地跑出去, 而且总是跑到房子下面的架空层里. 我和妈妈可不想下去, 那里面又窄又挤, 而且肯定有好多虫子老鼠什么的. 我和妈妈聪明地想到把开罐器接在电线延长线上, 在盒盒钻进去的洞旁边拖拉. 他最终都会从洞里喵喵大叫着钻出来, 看起来被开罐器的声音弄得很兴奋, 接着又被我们这种残酷的捉弄搞得很害怕 – 他无法理解为什么会有开罐器却没有金枪鱼.

他最后一次钻进那洞里正好是我们在那个房子的最后一天. 妈妈把房子挂出去了, 我们已经开始打包东西. 我们没有太多东西, 但还是把搬家的准备过程拉得很长 - 其实我已经按妈妈的要求把我的东西都收拾好了 – 妈妈看得出搬家让我很难过, 想要让这个过程更和缓些. 我猜她是觉得让我把衣服收在纸箱里可以强化 我们要搬家了这个概念, 但其实没差. 盒盒跑掉的时候我们正在把东西往搬家货车上搬. 妈妈骂了一声, 因为她已经把开罐器收起来了, 现在也不知道在哪一包里面. 我假装去找开罐器, 这样就不用下到房子底下去了. 妈妈移开一块木板爬了下去(她应该完全知道我打着什么小算盘), 很快就捉着盒盒出来了. 她看起来有些不安, 让我更庆幸没有摊上这个差事. 我又继续收拾, 妈妈去打了几个电话. 然后她走进房间, 告诉我她跟中介说过了, 今天我们就开始往新家搬. 她说得好像这是什么天大的好消息一样. 但我之前以为我们还可以在这个家里多住一段时间. 她最开始说的是我们要到下周末才会搬走, 而这会儿才星期二. 而且我们东西都还没收完啊. 但妈妈说有时候直接换新东西比大包小包地带走要容易些. 我都没来得及拿上我剩下的那几箱衣服. 我问她能不能跟乔西道个别, 但她说我们到了新家再打电话就是了. 我们坐着搬家货车就走了.

我后来跟乔西继续保持了好些年的联系. 还是挺惊人的, 毕竟后来我们没有再在一个学校了. 我们的父母不算是特别要好的朋友, 但他们知道我俩是, 所以他们也会尽量满足我们见面的想法, 载我们去对方家过夜什么的, 有段时间每个星期都是. 有一年圣诞节, 他们甚至出钱给我们买了一对特别好的对讲机, 广告上说工作范围特别广, 比我们两家之间还远的距离都能用; 如果只是待机不用的话, 配的电池可以管好多天. 但它其实只有偶尔才能有足够好的信号接收, 这时候我们就可以隔着城市聊天. 在对方家过夜的时候, 我们就在家里上上下下用, 学着电影里那种无线电通讯的行话说话, 这些情形的话就挺好用的. 感谢我们的父母, 我和乔西到十岁都还是好朋友.

有个周末我在乔西家过夜. 妈妈给我打电话道晚安. 她把我看得很紧, 即使在看不到我的时候也是. 不过当时的我已经习惯了, 所以都没太注意到这一点, 虽然连乔西都注意到了. 她听起来有些沮丧.

盒盒跑丢了.

那应该是个星期六的晚上, 因为前一天晚上我就在乔西家过的夜, 然后第二天就该回家了因为星期一要上学. 盒盒从星期五下午就不见了. 我想她应该是从送我过来然后回家以后就没见过他了. 她最后决定告诉我这个消息肯定是因为, 如果我回家发现盒盒不在了一定会很伤心. 不只是因为失去盒盒, 还因为她瞒着我不说. 她告诉我别担心: 他会回来的. 他总是都回来的!

但盒盒没有回来.

三周后的一个周末, 我又在乔西家过夜. 我还在为盒盒的事难过. 但妈妈告诉我宠物从家里跑掉过后几周甚至几个月, 都经常有自己找回来的. 她说它们永远知道家在哪儿, 会想办法回来的. 我跟乔西说这些的时候, 一个想法突然窜出来, 打断了我的叙述, 脱口而出: 万一盒盒回错家了呢?

乔西有些困惑: 啥? 他一直和你们住在一起, 他知道家在哪儿啊.

但他不是在这儿长大的, 乔西, 他在我们原来的家长大的. 就在那两个社区过去那边. 他说不定还觉得那里是家呢, 就像我一样.

哦哦哦, 我懂了. 那不是很好吗! 明天我们就跟我爸说, 他会带我们过去, 我们就可以看看是不是了.

他不会带我们去的. 我妈说了我们再也不能回那个房子去了, 因为新房主不想被人打扰. 她说她跟你爸妈也说过.

乔西坚持道: 那我们就明天自己去打探一下, 我们自己想办法过去----

不行! 要是我们被人看到了, 你爸就知道了, 我妈也就知道了! 我们得自己过去…今天晚上就去…

说服乔西入伙没费多少工夫, 因为通常他才是会有这类想法的那一个. 但我们从没这样溜出去过. 其实挺简单的, 简单得出乎意料. 他房间的窗户对着后院, 木栅栏只有个门闩, 没有上锁. 突破这两个小障碍之后, 我们溜进夜色, 手里握着电筒和对讲机.

从乔西家去我原来的家有两条路可以走. 我们可以沿着街走, 七拐八绕, 也可以穿过树林, 只用一半的时间. 沿街走过去的话大概要花两个小时, 但我建议我们还是走大路. 我跟他说我不想迷路. 但乔西拒绝了, 说如果我们被人看见的话可能会被认出来, 然后跟他爸告状. 他威胁说要么抄近道, 要么回家. 我不想一个人去, 所以接受了.

乔西不知道我那次夜里一个人在林子里穿行的事.

有朋友一起, 再加上手电, 树林没那么诡异了, 老实说我们还挺开心的. 我不完全确定我们在哪儿, 但乔西信心满满的样子让我大受鼓励. 我们在一片特别茂密, 枝叶交错的丛林中穿行, 我对讲机的带子突然被一根树枝勾住了. 手电筒在乔西手上, 所以我解得很费劲. 这时候我突然听到乔西说:

兄弟, 想不想游个泳?

我朝他电筒亮光的地方看去, 但一下就闭上了眼睛. 因为我知道我们在哪儿了. 他手指着一个泳池浮床. 这是我那些年前半夜在树林里醒来时的地方. 我感觉喉咙被哽住了, 眼睛被泪水刺痛, 手里继续费力地跟缠住的对讲机对抗. 沮丧打败了我, 我大力一拽, 终于拉断了树枝, 挣脱纠缠. 我转身走向乔西, 他正要躺到浮床上去, 做出在晒日光浴的样子. 我朝他走去, 突然一个趔趄, 差点跌进这小块空地上的一个大洞里. 还好我恢复了平衡, 在快要跌进去之前在洞的边缘站定. 洞很深. 我惊讶于洞的尺寸, 更讶异于自己竟不记得有这个洞. 然后我意识到可能那天这里没有洞, 因为这个洞就在我醒来的位置上. 我赶走这个想法, 转身对乔西说:

别闹了兄弟! 你明明看到我在那儿被勾住了, 还就知道在这儿瞎胡闹弄这鬼浮床! 为了强调我的不慢, 我一边说一边一脚踢在他身下露出来的浮床上. 浮床发出一声尖细的怪叫.

乔西的笑容消失了. 他突然看起来害怕极了, 挣扎着想从浮床上爬起来. 但因为躺的姿势太奇怪, 他没法快速站起来. 每一次起身的尝试都以跌回浮床告终, 而每一次跌落都引起更激烈的怪声. 我想上去帮他, 却无法让自己靠近, 我的脚不听使唤. 我恨这片树林. 我捡起他在挣扎中丢出来的电筒, 照了过去, 不知道会看到什么. 终于, 乔西摆脱了浮床, 快速冲向我, 然后看向我用电筒照亮的地方. 突然, 它出现了. 一个老鼠. 我开始紧张地大笑. 看着老鼠吱吱叫着逃进树林, 乔西对着我的手臂轻轻锤了一拳, 笑容渐渐回到脸上. 我们继续前行.

我们加快了脚步, 比预想更快的钻出了树林, 回到了我原来的社区. 上一次转过那个弯时, 我家灯火通明, 后来的一切…回忆如洪水般卷土重来. 转过弯快要看到我家房子全貌的时候, 想起当时明亮的灯光, 我感觉自己心仿佛漏跳了一拍. 但这一次屋里没开灯. 远远地, 我能看到我以前爬的那棵树, 我追溯着后果前因, 意识到如果没有这棵树, 我今晚不会在这里出现. 短暂地, 我为世间事物奇妙联系感到敬畏惊叹. 当我们走得更近时, 我发现草坪一团糟, 都看不出来上一次修剪是什么时候. 有一扇百叶窗坏掉了, 松松垮垮的, 在风里前后摇晃. 整个房子看起来很脏. 看到我原来的家变得这么破败, 我有些难过. 既然他们对我们住过的地方一点都不在意, 我妈干嘛要在意新房主是不是不愿被打扰? 然后我发现了,

根本没有什么新主人.

房子被遗弃了, 可以说是荒废了. 妈妈为什么要跟我说谎, 说什么有新主人来住? 但我当时想, 这其实是件好事. 如果不用担心这里住的人发现, 我就可以更方便地在这儿找盒盒了. 这样还快些. 穿过房门走进房里的时候, 乔西打断了我的思绪.

兄弟, 你家老房子好烂! 他一进来就立马开始嚷嚷.

你给我闭嘴! 就算是这样也比你家好.

不是吧---

好吧好吧. 我觉得盒盒多半在房子下面. 我俩得有个人下去看看, 另外一个待在入口, 免得他跑出来了.

你认真的? 我绝对不下去. 你的猫, 你自己去.

这样吧, 猜拳决定. 除非你太害怕... 我伸出手.

行. 那我们 ‘剪刀石头布,出!’ , 喊‘出’的时候出, 不是 ‘一,二,三’, 说 ‘三’的时候出哈.

我知道怎么玩儿. 是你每次都搞不清楚. 三局两胜哦.

我输了.

我把那块木板摇松, 之前妈妈每次下去找盒盒的时候弄的那块. 她只下去过两次, 因为开罐器这招总是有用. 但她每次不得不下去的时候都很恼火, 特别是最后那次. 当我伸头看向那下面的黑暗时, 就更理解为什么了. 我们搬家之前, 她说还好盒盒是跑到这下面来了, 虽然把他弄出来这么麻烦. 至少比逃到栅栏外面, 在小区里到处跑安全些. 话虽如此, 在这下面我还是觉得很可怕. 我握住手电筒和对讲机, 开始往里钻. 一股强烈的臭味笼罩了我.

闻起来, 像死亡.

我打开对讲机.

乔西, 在吗?

这里是爷们儿兰迪·沙瓦吉, 回话.

乔西, 别闹. 这下面有点不对劲.

你指什么?

好臭. 闻起来就像什么东西死在这儿了.

是盒盒吗?

希望不是.

我放下对讲机, 一边往前爬一边用手电筒扫向四周. 从外面往里看的时候, 只要光照角度合适, 你能一路看到最里面. 但要想看到托起房子的支撑柱四周的话, 就得钻下来. 可以说这下面大概有40%的区域不下来是看不到的. 但我发现即便是下到这里面来, 我也只能看到手电直接照亮的地方, 这让我四处查看变得更加困难. 随着我进一步向前, 臭味越来越重. 我开始越来越害怕盒盒是不是跑到这里来然后发生了什么不测. 我用光柱扫射四周, 但什么也没看到. 我抓住支撑柱拉动自己身体向前. 就在这时, 我感觉到什么东西, 手条件反射地弹开.

毛.

我的心沉了下去. 我调整情绪, 准备好面对我将看到的东西. 我爬得很慢, 好像可以借此推迟我明知必将发生的事到来. 我缓缓将目光移向手电照亮的支撑柱后面.

恐惧让我迅速缩回身体. 天哪! 我嘴唇颤抖, 一声惊呼从齿间溢出. 那是一个丑陋又扭曲的生物, 严重腐烂. 它脸上的皮肤已经溃朽, 露出的牙齿显得硕大无比. 臭味让我无法呼吸.

怎么了?你没事吧?是盒盒吗?

我伸手摸向对讲机.

不, 不是盒盒.

那到底他妈的是什么?

我不知道.

我又再次把光打向那个东西, 眼里的恐惧减少了几分. 我咯咯笑起来.

是个浣熊!

好吧那你继续, 我到房子里面去看看他是不是跑进去了.

什么? 不要啊乔西, 不要进去. 万一盒盒在这下面等会儿跑上去了呢?

不会的, 我把板子盖上了.

我抬头看到他是来真的.

你干嘛!?

不用担心, 很容易推开的. 我在这儿耗着没有意义啊. 如果盒盒已经跑出来了, 我又没看到的话, 他早就跑了. 如果他在这下面, 那你把他抓住我过来把板子打开就是了. 如果他没在下面, 你就自己把板子挪开上来嘛. 我这会儿就房子里找找呗!

他说的倒是有道理, 我也怀疑盒盒到底有没有办法钻下来.

好吧, 但你小心一点, 不要东摸西摸的. 我房间里还有几箱我的衣服, 你可以去看看他是不是爬到哪个箱子里去了. 记得把你的对讲机带好.

收到, 好兄弟.

我意识到家里肯定是一片漆黑. 没人交电费, 肯定没电. 如果他运气好的话应该看得见路, 路灯的光线可能可以照进来. 不然我也不知道他能怎么办.

没过多久, 我就听到头顶传来一阵脚步声, 陈年的灰尘洒落在我头上.

乔西, 是你吗?

嚓嚓嚓, 请求接入, 请求接入, 这里是爷们儿兰迪·沙瓦吉, TF收到请回话. 黑鹰已经降落. 茉莉公主, 回复你的位置. 完毕.

傻逼.

爷们儿, 我在你厕所里, 正看你私藏的杂志呢. 原来你喜欢老爷们儿的屁股啊. 你怎么说. 完毕.

我能听到他对讲机外的笑声, 我也笑起来. 我听到脚步声减弱了一点 – 他往我房间去了.

兄弟, 这里面好黑啊.你确定你有几箱衣服? 我什么也没看见啊.

啊, 应该是有两箱吧, 在衣橱前面.

嗯哼, 这儿没有纸箱啊. 我看看啊, 可能你走之前把箱子放到衣橱里了吧.

我开始回想是不是妈妈后来又来过把衣服拿走送人了. 因为里面好多我都穿不下了. 但我记得我的确是把箱子留在那儿了, 其中有一箱我都没来得及封起来.

等待乔西回答的时候, 我伸了伸脚, 因为我的姿势, 腿有点开始发麻. 我踢到了什么东西. 我回头一看, 发现了很奇怪的东西. 那是一张毯子, 毯子周围是一些碗. 我又爬近了些. 毯子上有一股发霉的味道, 而大部分碗都是空的, 但有一个里面有什么东西.

猫粮.

不是我们给盒盒喂的那种. 但我突然明白了. 是妈妈给盒盒摆的, 给他留了这么个地方, 免得他在社区里到处游荡. 很有道理. 盒盒跑回这里来的可能性更高了. 厉害啊, 妈妈. 我想着.

我找到你的衣服了.

好耶. 箱子在哪儿呢?

我跟你说了, 没有箱子. 你的衣服在衣橱里, 挂着呢.

我感到一阵寒意. 这不可能. 我把所有的衣服都打包了. 尽管在搬家的时候我们已经比计划提前两周, 我清楚记得当时一边打包一边想着, 我还得把衣服再拿出来穿然后又再装进去好烦啊. 我包起来了的. 但什么人又把它拿出来挂起来了. 但为什么啊?

乔西得赶紧出来.

肯定不对, 乔西. 本来该在箱子里的. 不要闹了, 快点出来了.

兄弟我真没闹. 就在我跟前呢. 说不定你只是以为你把他们丢下了哈哈哈. 哇! 你可真自恋啊.

什么? 你什么意思?

你的墙啊兄弟, 哈哈哈. 你墙上贴满了你的相片! 几百张啊! 怎么着, 你雇人给你拍….

安静.

我赶紧检查对讲机, 看是不是不小心碰到哪里关掉了. 是好的. 我能听到脚步声, 但无法分辨乔西在往哪儿走. 我在等乔西说完他的话, 想着是不是他的手指从对讲按钮上滑开了. 但他没有继续说话. 听起来他好像在房里到处走动, 故意踩出很大的脚步声. 我正要用对讲机问他什么时候过来.

屋里有人.

他压低嗓子, 声音断断续续 – 我感觉他要哭了. 我想回答, 但不确定他的对讲机声音开得多大. 如果那个人听到怎么办? 我什么都没有说, 就那么等着听着. 我听到脚步声. 沉重的, 拖着脚跟走的那种脚步声. 然后是一声轰鸣.

天哪…乔西…

他被捉住了, 我很确定. 那人抓到乔西了, 他在伤害他. 我的眼泪夺眶而出. 他是我除了盒盒以外唯一的朋友. 然后我意识到: 如果乔西告诉他我在这下面怎么办? 我能怎么办? 就在我努力让自己冷静下来时, 谢天谢地, 我听到对讲机里传来乔西的声音.

他拿着什么东西. 一个大包. 他把包丢在地上然后…哦天哪…兄弟…那包…我觉得那个包好像动了一下.

我吓瘫了. 我想赶紧跑回家. 我想去救乔西. 我想跑出去求助. 我全都想过, 但我只能躺在那儿, 浑身僵硬. 就在我躺着一动不能动的时, 我的目光聚焦在我房间正下方的那个角落. 我移动电筒的光柱. 看到的东西让我不能呼吸.

动物. 好几十只. 全部都死了. 堆在架空层的四周. 盒盒会不会也在里面? 猫粮是给这些动物吃的吗?

这场景打破了我的震惊, 我知道我必须快点出去. 我奋力爬到出口的木板处用力一推, 木板纹丝不动. 它楔进去了, 能抓住的边缘在外面, 我手指伸不过去. 我被困住了. 妈的! 乔西! 我轻声对自己说. 我能感觉到头顶雷鸣般的脚步声. 房子在颤动. 我听到乔西的尖叫, 还有一种不那么充满恐惧的喊声.

我继续推着木板, 它终于动了. 但我知道那不是我弄动的. 我能听见上方的脚步声, 脚步停下的瞬间安静又被尖叫大喊填满. 我缩了回去, 握紧我的对讲机, 想要用它自卫. 然后木板被扔到一边, 一只手伸下来抓我.

兄弟咱们走! 快点!

是乔西. 谢天谢地.

我跌跌撞撞爬出洞口, 手里拿着对讲机和手电筒. 跑到栅栏边时我们同时跳了过去, 但乔西的对讲机掉了. 他想伸手去捡, 我让他快别管了, 我们得继续跑. 我听到身后传来喊声, 不是语言, 只是没有意义的狂喊. 而我们, 可能不太明智地, 又跑进了树林, 想快点回到乔西家, 也希望这样更不容易被跟上. 穿过树林回去的一路上乔西都在大叫:

他拍了我! 他用相机拍了我!

但我知道, 那人已经有乔西的照片了. 很多年前在那条沟那里. 我想乔西肯定还是以为那机械的声音是机器人.

我们成功在他父母起床前回到他家, 进到他的房间. 我问他那人的大包是不是真的动了, 他说他不确定. 他一直为把对讲机掉在房子那儿的事道歉. 但显然那其实不是什么大事. 我们后来没有睡觉, 一直坐在窗子边偷偷向外张望, 等着那人. 那天晚点的时候我回家了, 大概是凌晨三点.

两天前我跟妈妈讲了这个故事的. 她崩溃了, 并且对我竟让自己身处那样的危险极其愤怒. 我问她为什么要用新房主不想被打扰那样的借口来阻止我回去, 为什么她当时会觉得那房子很危险. 她变得烦躁不安, 歇斯底里, 但还是回答了我的问题. 妈妈抓住我的手, 用力捏着, 我都不知道她竟有这么大的力气. 她直勾勾盯着我的眼睛, 非常低声地说着, 就好像担心被人听到一样:

因为我他妈从来没在那下面给盒盒放过什么毯子和碗. 你不是唯一一个看到那些东西的人…

我感到晕眩. 我现在全懂了. 为什么我们离开那天, 她从下面捉着盒盒出来时看起来那么不安, 她在下面看到的不止虫子和蛛网. 为什么我们要提前两周离开. 为什么她要阻止我再回去.

她一直知道. 她知道他一直住在我们房子下面, 她一直没告诉我. 我走开了, 没有再说一个字, 也没有把故事跟她讲完. 但在这里我想为你继续讲下去.

那天我从乔西家离开后, 一到家就直接把我的东西丢在地上, 任其四下散落. 但我不在意, 我只想睡觉. 晚上九点的样子, 我被盒盒的喵喵叫声惊醒. 我心中一阵雀跃. 他终于回来了. 一想到我其实只需要再多等一天, 就不用经历前一天晚上的破事, 我感到有些恶心. 本来不管怎样我都能再见到盒盒的. 不过那已经不重要了, 他回来了. 我从床上下来, 唤着他的名字, 在房间里四下张望, 希望能捕捉到他眼里的反光. 叫声继续传来, 我循声望去. 是床底下传来的声音. 我轻轻地笑了, 想着我昨天还爬到房子下面去找他的情形, 在床下爬行显然好多了. 它的喵喵声被蒙在一件衬衣下面. 我笑着把衣服掀开, 大声说道: 欢迎回家啊, 盒盒! 他的叫声从我的对讲机里传来.

盒盒最终都没有回来.

上个故事的帖子下面有个评论让我想起小时候的一件事, 我虽然一直觉得很奇怪, 但从没把它和其他事联系起来. 现在我知道了, 它们其实相互关联. 人的记忆还真是奇怪啊. 所有的细节可能本来就在你脑子里, 但是分散无序; 而有时候就那么一个想法, 就能立刻把它们全部串联在一起. 我之前从没觉得这些事有多要紧, 因为我一直纠结在错误的细节上. 我回妈妈家去翻遍了我小时候的学校作业, 想要寻找一些我觉得很重要的东西. 我没能找到, 但会继续找的. 这一篇也很长, 再次抱歉.

大部分老城市和其中的社区在一开始设计的时候都没有考虑过, 有一天人口会呈指数级增长, 而这些人口会需要住房. 路网的分布在一开始通常根据地理限制和连接重要经济地标的需要来规划. 建立主体道路以后, 新的商业体和道路扩张都会有策略地沿着这个已有的框架进行, 此后仅能容下少量修改, 增加和变更的空间, 不会有重大的改变.

我童年居住的社区想来一定很老旧. 如果用 乌鸦飞行来形容一条直线, 那我的社区格局就像蛇形的曲折路径. 最早的一批房屋环湖而立, 随后原有道路上延伸出分支, 居住区也因此逐渐扩大; 而这些延伸道路, 无论长短, 总是突然截断 - 整个社区只有一个出口/入口 - 它们中的大部分都被湖的支流所限制. 这些支流既是湖水来源, 也从湖中汲取水流. 其中一条我叫它 那条沟, 之前的故事里也提到过. 很多原有房屋都有巨大的草坪, 但有些后来被拆分成小块, 导致房屋之间的边界越来越近. 从空中鸟瞰我们社区的话, 你会有这样的感觉: 一个巨型章鱼死在了森林里, 某个探险先驱找到了它的尸体, 在它触手上面修建了道路, 只为隐藏他来过的痕迹; 然后把分割土地给后来屋主的工作交给时间, 贪婪和绝望. 像一种对黄金分割的尴尬尝试.

从我家门廊上可以看到那些环湖而建的老房子, 而玛姬太太的房子是我最喜欢的. 我没记错的话, 她应该差不多有80岁. 尽管年龄很大, 她是我见过的最友善的人. 她有一头蓬松的银白卷发, 总是穿着浅色的碎花裙子. 我和乔西在湖里游泳时, 她会在自家后院门廊上跟我们聊天, 还会邀我们去她家吃点心. 她说她挺孤单的, 丈夫汤姆总是在出差. 但我和乔西总是婉拒她的邀请, 因为, 虽然她很和善, 但总有哪里怪怪的.

有时候我们会直接游开, 她就会说, 克里斯, 约翰, 随时欢迎你们来啊! 我们上岸走回我家的时候都能听到她还在呼唤.

像很多老房主人一样, 玛姬太太家装了定时洒水系统. 不过她家的定时器应该是在某个时候坏掉了, 因为洒水头会在每天不同时候突然开始工作, 有时候甚至在半夜里喷起来. 虽然我们这里从来没冷到下雪过, 但有好几次, 我在冬天早上出去, 都会看到玛姬太太的草坪上结着冰, 好像一片不真实的北极天堂. 严寒冬季的霜冻让所有其他草坪都荒凉而干燥, 提醒着人们这个季节的野蛮残酷. 但就在其中, 有一块美丽的霜雪绿洲, 冰花像钟乳石一样悬在每一根树枝, 每一枚叶子上, 挂满每一颗树木, 每一片灌丛. 随着太阳升起, 光芒穿过一片片冰晶透出一道道彩虹, 美丽却令人目盲, 不能长久直视. 即使是一个小孩, 我也为这样的美景惊叹. 我和乔西经常走到结冰的草地上去, 拿着冰锥当剑打打闹闹.

我有一次问妈妈为什么玛姬太太开着喷淋不关. 妈妈看起来思索了很久才回答说:

乖乖, 那是因为玛姬太太经常生病. 有时候她病得太重, 人就糊涂了. 所以她有时候会搞混你和乔西的名字. 她不是故意的, 但她有时候就是记不住. 她在那个大房子里就她一个人, 所以你去湖里游泳的时候可以陪她聊聊. 但她叫你去她家的话一定要说 ‘不’. 要礼貌地说, 不要伤她的心.

但要是她丈夫回来了她就没有那么孤独了是不是? 他什么时候才出完差回来啊? 感觉他一直都不在.

妈妈看起来有些纠结, 我能看出她变得有些难过. 最终她说道:

乖乖…汤姆不会回来了. 汤姆在天上呢. 他很多很多年前就死了, 但玛姬太太忘了. 她糊涂了, 不记事了, 但汤姆是不会回来了. 如果有人搬回去跟她住, 她可能会以为那是汤姆. 不过他已经不在了, 乖乖.

我当时应该只有五六岁, 她当时跟我说这些的时候, 我还不能完全理解, 但还是为玛姬太太感到深深的伤感.

我现在知道了, 玛姬太太有阿尔茨海默症. 她和丈夫汤姆有两个儿子: 克里斯和约翰. 他俩跟水电公司约好了交费方式, 按时给玛姬太太交水电费, 但从不来看她. 我不知道是他们之间发生过什么, 还是因为她有病, 也或者只是因为他们住得太远了, 反正他们从来不来. 我不知道他们长什么样, 但有时候能看出来, 玛姬太太肯定是觉得我和乔西长得像他俩小时候的样子. 也可能她只是看到了自己脑中极度想要看到的东西, 不管视觉神经上接受到的画面是什么样, 她的意识也给她展示出旧日时光, 哪怕只是一小会儿. 直到现在我才能理解, 她当时有多孤独.

上幼儿园后的一个暑假, 气球事件以前, 乔西和我经常在我家附近的树林和湖的支流探险. 我们知道两家之间的树林是连成一片的, 想着如果我家这边的湖和他家那边的小溪是连在一起的, 那就太牛了. 所以我们决心一探究竟.

我们要画个地图.

我们计划分别绘制两份地图, 然后把它们结合起来. 一个探索他家附近溪流边的区域, 另一个沿我家这个湖的支流展开. 本来最开始我们是想着只做一个地图的, 但后来发现不行, 因为我把我家这边的区域画得太大, 他家那边过来的路线就不成比例了. 以湖为起点的地图放在我家, 小溪为起点的放在他家, 在谁家过夜就做谁的.

最开始的两周一切都很顺利. 我们穿过树林, 沿着水流行走, 隔几分钟就停下来给地图添加信息. 两张地图的合体已经指日可待. 我们没有所需的设备, 连个指南针都没有, 但我们还是竭尽所能. 每一次探险结束时, 我们就往地上插一根木棍, 这样的话, 接下来的周末我们从另一个方向过来, 碰到这个木棍的时候, 就知道这是两个地图交汇的地方了. 我们可能是全世界最烂的地图测绘员吧. 然而到后来, 靠近河湖交汇口的树林变得越来越密, 我们终于无法再继续深入了. 我们对整个任务短暂地失去了兴趣, 大大减少了探险的次数 – 倒是没有完全停止 – 然后开始卖刨冰了.

那次我给妈妈看了学校带回来的所有照片过后, 她没收了我的刨冰机, 于是我们又重燃了绘制地图的热情. 我们制定了另外一个计划. 虽然我不懂为什么, 但妈妈给我制定了一系列限制, 约束我的活动内容和玩耍范围, 要我说真的过于严格了. 我和乔西在外面玩的时候必须频繁跟她打招呼报平安. 这意味着我们不能再在林子里继续探索新路径, 一呆就是好几个小时了. 我们想过如果走不通了的话就直接下水游过去, 但显然这招不行, 地图会被打湿. 从乔西家出发的时候我们也试过走得更快些, 但最后还是会遇到一样的问题. 然后我们想出了一个绝妙的点子.

我们可以做个筏子.

当时社区里正好有在建工地, 我们可以找到大量的建筑废料. 为了不占用道路和影响工地作业, 它们被建筑公司倾倒在那条沟里. 我们最初构想的是一艘想当规模的大船, 船帆啊船锚啊, 要弄全套; 但很快我们还是把制作规模降低到了到可以掌控的程度. 我们放弃了使用木头, 找了几块大的泡沫板, 用绳子和风筝线系在一起.

我们从玛姬太太家附近下水启航, 向她挥手道别, 而她不断喊我们回去她那边. 但我们的航行无可阻挡.

筏子很好用, 虽然我们对此都表现得理所应当云淡风轻, 但我其实至少还是有那么一点惊讶的. 我们各拿一根长树枝做桨, 但后来发现直接用树枝撑湖底来推动筏子前行更好. 湖水变得太深, 树枝够不到湖底时, 我们就趴着用手划水, 也很有效, 尽管没有直接撑船好使. 第一次使用这种推进方法时, 我记得当时我在想, 如果从上空看的话, 我们看起来肯定像一个巨大的胖子, 在用他细小的手臂划水游泳.

事实上我们花了好几次, 才到达之前走得最远的地方, 那片无法穿越的树林. 自从我们想出用棍子插地作为标记这个主意, 我们的制图方式就变成先跑着迅速穿越树林到达标记点, 然后再尽量准确细致地绘制来的路线. 这意味着那地方其实还有点远, 所以从我家一路漂过去花的时间比想象得更长. 我们每次航行一段距离就把筏子泊起来, 然后下一次直接穿树林跑去筏子那里, 然后再向前前行一段.

任务本来可以有大幅进展,但当我们终于来到这儿, 有机会探索里面时,我们找不到可以停放筏子的地方。树林太密了,湖水的冲蚀让湖岸形成半米多高的抬升, 露出岸上树木扭曲潮湿的根。我们每次都不得不折返, 将筏子留在树丛中, 那个最开始促成我们建造筏子的茂密树丛. 更糟糕的是, 冬天来了, 我们没办法再理所当然地穿着泳裤出门. 于是我们毫无进展 – 每次都收获寥寥的时候就不得不回家.

探险继续, 我们进入到一年级. 那一年乔西和我被分到不同的组, 上学日基本上见不到对方, 所以我们的父母更愿意让我们周末一起玩了. 乔西的爸爸接了一个工期很长的建筑项目, 周末也得上班, 而他妈妈得随时待命, 所以大部分周末乔西都呆在我家.

一个星期六的晚上, 7点左右,乔希和我在玩耍, 妈妈的一位同事突然敲门到访. 她叫萨曼莎, 现在我还记得她, 因为两年后我去妈妈公司时还向她求婚来着. 妈妈说公司里出了点问题, 她得过去一趟, 大概两小时后回来. 她的车在修, 所以不得不搭萨曼莎的车. 但我猜到公司出的问题应该是萨曼莎的错, 她们在车上就可以商讨对策, 所以只需要两个小时. 她说不管什么情况我们都不能离开屋子, 也不准给任何人开门,她到了之后每个小时都会打电话来查岗. 正说着, 她突然想起我们家的电话已经欠费停机了, 于是提前结束了声明. 这也是为什么萨曼莎直接没打电话就直接上门的原因. 她关门的时候直直地看着我说:给我乖乖待着.

我们的机会来了.

我们看着她沿着蜿蜒的小路驶向社区出口,汽车一驶过最后一个可见的弯道,我们便跑了我的房间. 我翻出背包, 乔西抓起地图.

诶, 你有手电筒吗? 乔西插嘴道.

没有, 但是天黑前我们就会回来了.

我觉得以防万一吧, 还是得带一个.

我妈有一个, 但我不知道她放哪儿了…哦等一下!

我跑进衣橱间, 从最高的搁板上拿下一个盒子.

里面有电筒? 乔西问.

不算是…

我打开盒子, 露出里面的三根魔术弹. 妈妈那年夏天为国庆节囤了一堆, 我从里面拿了几根. 里面还有个打火机, 我几个月前想办法从她那儿拿的. 这样一来, 我们需要的话至少能有点亮. 这会子离我半夜被林子下个半死的时间还有一小段时间, 所以寻找光源并不是因为我们怕黑 - 完全是实用性的目的. 我们把东西丢进背包, 打开后门出去, 确认门好好关上了, 免得盒盒跑出去. 我们还有一小时五十分钟. 我们尽可能快地跑过树林, 来到筏子旁边, 只用了大概15分钟.

我们衣服里面穿着泳裤, 于是各自脱掉衣服和短裤, 分别堆放在留在离水边一米多的地方. 我们解开筏子, 拿起树杈桨, 出发.

我们尽力快速航行, 试图赶快到达地图之外的地方,不想把时间来浪费在看周围熟悉的景像上. 我们知道筏子行动的速度比在陆地上慢, 而且到那里之后, 因为树林太密无法穿过而且没有停泊的地方, 我们会在木筏上呆很长时间. 这意味着即使我们在前面找到了新的停船点, 也必须将筏子划回刚才下水的码头.

穿过最后一段地图已经标记过的部分后, 水开始变得很深, 我们的树枝够不到湖底了. 于是我们趴在筏子上, 双手划着. 天色越来越暗, 树木的影子重叠纠缠, 越来越难以分辨. 而我俩都变得有些不安. 为了充分利用时间, 我们挥动手臂快速划动, 双手反复击水, 划破水面, 但也因此发出很大的声响. 在这期间, 我们都听右边传来枯叶破碎的嚓嚓声, 和掉落的树枝折断的声音. 而当我们放慢动作并安静下来时, 林中的沙沙声就会停止, 我们开始怀疑到底有没有声音. 我们不清楚树林里有什么动物,但很清楚我们并不想去一窥端倪.

就在我用火机打光让乔西修正地图时, 我们突然被迫意识到, 之前的声音不是我们的想象. 我们听到迅速而有规律的响动:

嚓. 啪. 嚓.

那东西好像在渐渐稍微远离我们, 在我们地图外面一点的丛林里穿行. 天已经太黑了, 什么都看不见. 我们对夕阳停留的时长判断错误了. 惴惴不安地, 我向那里喊道:

你好啊?

我们一动不动地趴在水面上, 有那么一瞬间令人屏息的紧张. 笑声突然打破了寂静.

你好? 乔西咯吱笑道.

怎么了嘛?

你好啊, 森林里的怪物先生. 我知道你鬼鬼祟祟不想被看到, 但你可以回我一声 ‘你好’ 吗? 你好嗷嗷嗷嗷嗷!

我反应过来, 我真傻. 不管那是什么动物, 都不会应答的. 我当时下意识地就喊了那一句, 后来才反应过来自己说了什么. 但即使那里面真有什么的话, 我显然也不会得到回应.

乔伊继续: 你好嗷嗷嗷嗷嗷 用尖细的假声喊道.

你好嗷嗷嗷, 我做出一个尽可能低沉的男中音来回应.

好吗兄弟! 好诶. 哔哔. 你咦咦咦咦咦咦好嗷嗷嗷嗷嗷.

我们一边嬉闹, 一边调转筏子往回行驶.

你好.

那声音低哑又吃力, 好似来自某人的最后一口呼吸, 从漏气的肺里费力地挤出, 但又不像有病. 声音从地图上标记的边缘处传来, 因为我们已经调转筏子, 所以是从我们身后传来. 我缓缓转身, 面对着声音的方向, 慌张地摸索着魔术弹. 我要看看.

你干什么!? 乔西喝道.

但我已经把魔术弹点燃了. 引线上的火花钻入筒身, 我把它举向天空. 我其实没有玩过这个, 以为是像跟电影里的发焰筒那样用. 一个绿色的光球射向天空, 然后迅速熄灭. 我把手臂往地平线方向放低了一些. 我记得这东西有好几个颜色, 但不记得有几发. 第二个红色的光球滋滋响着射向树林上方. 但我还是什么都没看见.

算了走吧! 乔西说道, 一边转向我家的方向, 开始疯狂划水.

再发一个就好…

我把手又放低了些, 正对着面前的树林. 又一个红色光球从管中窜出, 直直射向树林, 打在一棵树上炸开来, 短暂地照亮了更大一片空间.

还是什么都没有.

我把魔术弹丢进水中, 又一个光球射出, 被湖水迅速熄灭. 我们向我家的方向开始划水时, 树林里传来隐蔽却响亮的沙沙声. 这段树枝和踩踏落叶的声音盖过了水声.

那东西在跑.

慌乱中我们划得太猛了, 我感觉到胸前的绳子松了.

乔西, 小心!

但为时已晚. 筏子开始解体, 很快四分五裂. 我们各自抓住一块泡沫板趴上去, 但那板子太小, 不能完全支撑我们的身体, 我们的腿浸在冬日的湖水中.

乔西! 快! 我指着他旁边的水面大喊.

他胡乱扒拉着, 但因为寒冷无法快速移动. 我们眼睁睁看着地图飘走了.

好..好冷啊兄..兄弟, 乔西沮丧地发抖. 咱…咱们快上..上去吧.

我们游向岸边, 但是每次试图上岸时, 都会听到正上方的树林里传出疯狂的沙沙声. 最终, 我们太冷太虚弱, 不想再试了。

我们持续踢着水, 终于发现自己来到了先前停船的地方. 我们从泡沫板上爬起来, 并试图将其拉到岸上, 但乔西的碎片滑走了, 向湖里漂去. 我们脱下泳裤, 不顾一切地穿上干衣服, 想驱散刺骨的寒气. 我穿上短裤, 发现有点不对劲. 我转向乔西.

我的衣服呢兄弟?

他耸了耸肩说: 可能掉进水里飘走了?

我让乔西先回去. 如果我妈回来了, 就说我们在玩捉迷藏. 我得把衣服找到.

我在湖边的房子后面奔跑, 巡视着水面, 沿着湖岸搜寻. 我突然想到, 运气好的话, 也许我还能把地图也找到. 我跑得很快, 因为我得尽快回家. 正当我打算放弃时, 我的专注被身后传来的声音打断。

你好.

我迅速转身. 是玛姬太太. 我没有在晚上见过她. 在这微弱的光线下, 她看起来异常虚弱. 她平时一举一动中的温暖似乎被寒意扑灭. 我从没看过她不笑的样子, 所以此刻她的脸看起来很奇怪.

你好啊玛姬太太.

啊, 你好啊克里斯! 温暖和微笑又回到她身上, 虽然记忆力并没有. 你在那边黑黑的, 我还没认出来.

我开玩笑地问她是否要邀请我进去吃点心, 但她说下次吧. 我忙于寻找地图和衣服, 不能认真跟她聊天, 但她听起来很高兴, 所以我没有觉得特别过意不去. 她又说了几句话, 但我心有旁骛, 没有认真听. 我跟她道了晚安, 跑下她家的车道准备回家. 在我身后,我能听到她走过冰冻的院子, 但我没有转身挥手. 我得回家了.

我成功在妈妈回家前几分钟赶到. 她进屋的时候我和乔西已经换好衣服, 身子也暖过来了.虽然丢失了地图, 但我们成功骗过了我妈.

没找到吗?

没. 但我见到玛姬太太了. 她又管我叫克里斯. 我跟你说, 你该庆幸没看过她晚上的样子.

我们都笑了. 他问我她有没有邀请我进去吃点心, 开玩笑说这些点心肯定很难吃, 因为她送都送不出去. 我告诉他没有, 他很惊讶. 现在想起来的话, 我也挺惊讶的. 每次我们见到她, 真的是每一次, 她都叫我们进去吃点心, 而这一次, 我自己, 尽管是出于讽刺, 主动提出要求, 她却说不要.

乔希继续说着玛姬太太的事, 我突然意识到打火机可能还在裤兜里, 要是被妈妈发现我就倒大霉了. 我从地板上抓起短裤, 拍拍裤兜. 我摸到一个东西, 但不是火机. 我从后兜摸出一张折叠的纸, 心里一阵雀跃. 地图? 我想着, 但是我看着它飘走了啊. 我展开纸, 顿时胃里一阵翻涌, 但还是试图去理解自己所看到的东西. 上面画着一个大椭圆形, 里面有两个简笔画的小人手牵着手. 一个比另一个大得多, 但都没有面孔. 纸被撕过, 少了一部分, 而右上角附近写着一个数字. 好像是 15 或者 16. 我紧张地把纸条递给乔西, 问是不是他塞进我口袋的. 但他嘲笑了我的疑问, 并问我为什么这么烦躁. 我指着较小的小人和旁边写着的东西.

我姓名的首字母.

我丢开纸条, 又接着把我和玛姬太太之间的其余对话讲给乔希. 直到这些年后我重新回想这些事情之前, 我一直把我们对话的古怪归因于她的病. 现在想起来, 我对玛姬太太深深的伤感之情又回来了, 而当我思索她为什么说 也许下次吧时, 一种隐约的绝望又加剧了这种悲伤. 我知道她当时说了什么, 但那天晚上我没意识到那意味着什么. 即使几周后, 当我看到穿着奇怪的橙色生化防护服的男人, 从她房子里拿出黑色的, 我以为是装满垃圾的袋子, 而整个街区在那一天闻起来就像死亡时, 我也没明白她的话意味着什么. 当他们宣布那个房子为危房, 并在我们搬家前不久将其封上的时候, 我还是没明白. 但是我现在明白了. 我知道为什么她对我最后说的那些话如此重要了, 即使当时她和我都没有意识到.

玛姬太太那晚告诉我汤姆回来了, 而我现在知道了, 那其实是谁. 我也知道了为什么那天没有看到她的遗体被担架抬出来.

那袋子里装的不是垃圾.

我在很多故事里都故意隐瞒了一些细节. 是我对事件的某些可能性所抱持的希望, 影响了我对事情真实面貌的认知. 我现在认为这已经没有意义了.

幼儿园和一年级之间的那个暑假末尾, 我得了肠胃型流感. 除了其他常规流感的所有症状, 这个病还会让你抱着个桶子不断呕吐, 不是吐在马桶里是因为你同时还得坐在上面拉 – 这是一种让你两头清空的病. 流感持续了大概十天, 就在即将结束时, 我又染上了红眼病, 当病号的日子再度延长. 在染病的第一个早上醒来时 我的眼皮被晚上产生并干结的黏液粘在一起, 我还以为自己瞎了. 带着因为卧床十天而落枕的歪脖子, 两只红肿充血的眼睛, 升入了一年级. 乔西在另外一个小组里, 我也不带午饭, 所以虽然食堂挤满了200个小孩, 我还

是有自己单独的桌子.

我开始在背包里带备用的食物, 午饭时间过后带到厕所里去吃, 因为我的校餐总是被大点的孩子没收. 他们知道我不会反抗, 因为没有人帮我. 这种情形在我病症消失后也没有停止, 因为没有人想跟被霸凌的小孩交朋友, 免得招来相同的粗暴对待. 直到一个叫埃里克斯的小孩出现, 他的行动是这种欺凌停止的唯一原因.

埃里克斯上三年级, 身形比不管哪个年级的大部分孩子都要大. 开学后第三周, 他开始在午饭时间跟我坐在一起, 这让我午饭短缺的问题立刻得到了解决. 他人挺好的, 但看起来有点迟钝. 我们没怎么认真聊过, 直到我终于决定问问他为什么要跟我坐一起.

他暗恋乔西的姐姐, 维罗妮卡.

维罗妮卡上四年级, 可以说是学校里最漂亮的女孩. 尽管我只有六岁, 而且完全赞同女孩儿都很恶心这个概念, 我还是知道维罗妮卡有多漂亮. 乔西跟我说, 她上三年级的时候, 有两个男生为了维罗妮卡给谁的年鉴本留言更用心争执起来, 甚至大打出手. 最后其中一个男生拿年鉴本打在另一个人的额角, 伤口还缝了针. 埃里克斯虽然不是那两人中的一个, 但他希望她能喜欢他. 他向我承认, 他知道我和乔西是最好的朋友. 我知道他是希望我能把他有目的的乐于助人转达给维罗妮卡, 想来她应该会为他的无私而感动, 并对他产生兴趣. 只要我告诉她, 他就会继续跟我坐一起, 坐多久都行.

那段时间乔西大部分时间呆在我家, 跟我造筏子和探索支流, 所以我没有机会把话带给维罗妮卡, 因为我根本没见到她. 我把这事告诉了乔西, 他取笑了埃里克斯, 但在我的要求下, 他答应诉姐姐. 我怀疑他不会讲, 其他人对他的姐姐的迷恋让乔西很烦. 我记得他管她叫丑乌鸦. 我从没跟乔西说过, 但我记得, 即使在当时, 我也想说她很漂亮, 有一天会很美丽.

我说对了.

那是我十五岁的时候, 我跟朋友去一个我们叫它脏剧院的地方看电影. 这地方肯定还是有过体面的时候的, 但时间的流逝和人们的疏于照护让它严重破败凋零. 剧院的桌椅是可移动式的, 所以满座的时候, 你几乎找不到可以坐的地方, 也没办法看到完整的银幕. 但它还是继续开着, 我猜有三个原因:

1. 那儿看电影挺便宜

2. 每个月会放一部不同的邪典电影, 安排在两个午夜场. 而且

3. 午夜场会卖啤酒给未成年.

我是为前两个原因去的. 那天晚上放的是大卫.柯能宝的<扫描仪>, 票价一块.

我和朋友坐在很后面的位置. 我本想想坐得靠前点, 视线好些, 但因为是瑞恩开车载我来的, 我就让步了. 电影开始前两分钟, 一群女孩走进来, 都很有魅力. 但不管她们如何漂亮, 那个有着一头棕金色头发的女孩, 尽管我只瞟到一眼她的轮廓, 掩住了她们所有人的光芒. 她转身移动自己座位时, 我看到了她的正脸, 心中小鹿乱撞 – 是维罗妮卡.

我很久没见过她了. 自从我们十岁那次晚上偷跑出去, 到我原来的房子找盒盒之后, 我和乔西渐渐越来越少见面, 而通常我去找乔西时, 维罗妮卡都和朋友出去了. 每个人都盯着银幕的时候, 我盯着维罗妮卡 – 我不时地感觉自己很猥琐, 赶快移开目光, 但那种感觉很快就会消退, 而我的视线又回到她身上. 她真的变得很美, 就像我小时候就料到的那样. 片尾字幕开始升起时, 我朋友站起来出去了. 这儿只有一个出口, 他不想被离开时的人流困住傻等. 我流连着, 希望可以引起维罗妮卡的注意. 她和朋友们走过我身边的时候, 我决定放手一搏.

嗨, 维罗妮卡.

她转向我, 看起来有点被吓着了.

什么事?

"嗯?"

我从座位上起身, 往前走了几步, 站到门口照入的灯光下.

是我啊. 乔西的老朋友啊…你…你好吗?

哎呀天哪! 嗨! 好久不见啊! 她向朋友示意她等下就出来.

是啊, 至少有好几年了! 从我最后一次在你们家跟乔西过夜之后就没见过了. 说起来…他好吗?

啊, 就是啊. 我记得你们玩的所有游戏. 你还跟朋友打忍者神龟吗?

她大笑起来, 我涨红了脸.

没有了. 我已经不是小孩了…我和我朋友现在打X战警. 我希望她会笑.

她笑了. 哈哈哈, 你真可爱. 这种电影你每次都来看吗?

我还在回味她说的话.

她真的觉得我可爱吗? 她的意思是我很搞笑, 还是我很有魅力?

我突然反应过来她问了我问题, 赶紧回想她问了什么.

对! 我用过于响亮的声音回答. 对, 我反正尽量都来…你呢?

我偶尔来看. 我男朋友不喜欢这种电影, 但我们刚分手了, 所以我打算从现在开始经常来看.

我试图表现得漫不经心, 但失败了. 哦哦, 嗯, 挺好… 我不是说你们分手了挺好啊! 我意思是你就可以更常来了.

她又笑了.

我试图挽救: 那你接下来下周那场你会来吗? 会放<亡灵节>, 超酷的.

嗯, 我会来.

她微笑着, 我正要提议我们到时候是不是可以坐一起, 她突然快速走上前来拥抱了我.

能再见到你我很高兴. 她抱着我说.

我试图想出点什么台词来回应, 却发现自己目前最大的问题是完全忘了怎么说话. 还好我听到瑞恩从走廊外进来, 替我开了口.

兄弟, 电影已经演完了好吗? 快他妈走 – 哦哟~

维罗妮卡放开手说下次再见. 她走了出去, 瑞安嘴里哼着那种黄片里的音乐. 我怒不可遏, 但听到维罗妮卡从大厅里传来一阵笑声, 又立马消气了.

终于, 我等来了<亡灵节>放映那天. 瑞恩的家人出城去了, 所以他没办法载我, 那天晚上一起的其他朋友都没车. 电影上映前两天, 我问妈妈能不能载我. 她几乎是立刻就拒绝了我, 但我继续苦苦恳求, 她也听出我语气里的绝望. 她问我为什么这么想去, 这部电影之前又不是没看过. 我犹豫了一下, 还是承认了我是想去见一个姑娘. 她笑了, 调皮地问她认不认识这个姑娘, 我迟疑地告诉她是维罗妮卡. 她的笑容消失了, 冷冷地回答我: 不行.

我决定打电话问问维罗妮卡能不能来接我. 我不知道她是不是还住在家里, 但至少值得一试. 但接下来我意识到接电话的可能会是乔西. 我已经快三年没跟他说过话了, 如果是他接的, 我显然不好让他叫姐姐听电话. 打过去是为了维罗妮卡而不是乔西, 这让我感到有些愧疚, 但很快, 我遣走了愧疚 – 这些年乔西也没给我打过电话啊. 我拿起电话打过去, 我还记得他家的号码, 那些年前那么经常地拨打, 号码已经印入我的肌肉记忆.

电话响了几声, 有人接了. 不是乔西. 我感到如释重负, 又有些失望 – 我在那一秒意识到我真的很想念他. 这周末过后我会再打给他, 跟他好好聊聊, 但现在是我问维罗妮卡是否能来接我的唯一的机会, 于是我开口了.

电话那端的人说我打错了.

我把号码念给她, 她也确认我打的就是这个号码. 她说他们肯定是换号了, 我想也是. 我为打扰她表示抱歉, 然后挂了电话. 我突然非常伤心, 因为现在即使我想要联系乔西也不能够了. 我厌恶自己刚才害怕是他接电话的念头. 他一直是我最好的朋友. 我意识到想要再次联系到乔西只能通过维罗妮卡, 所以现在, 虽然并不需要, 我还是有了见她的另一个理由.

电影前一天, 我告诉妈妈我不去了, 但希望她可以载我去克里斯家. 她让步了, 在电影开始前几小时把我载了过去. 我计划从克里斯家步行过去, 因为他家剧院只有800米. 他们家星期天要上教堂, 所以他父母周六晚上睡得很早, 克里斯也不介意我丢下他一个人去, 因为他要跟那个网上认识的女孩聊天. 他跟我说她会在我试图亲她时当面嘲笑我, 然后我的归家之路会更加孤独. 我则跟他说小心别在跟电脑做爱的时候被电死.

我从他家出发的时候是11:15.

我试图走得悠闲些, 这样就可以在电影开演前一点点到达那里. 我是自己一个人, 所以不想在那儿闲逛着傻等. 在去剧院的路上我想着, 如果维罗妮卡真的能来, 对我来说都太幸运了, 我不可能再奢望我们同时到达, 所以我一路纠结, 是应该在外面等还是直接进去. 两者各有优劣. 当我为这些担忧苦苦思索时, 我注意到, 身边不时经过的车灯光束被一个持续的, 不肯离去的聚光灯所取代. 这条路没有路灯, 所以我在道路右边半米多的草丛中行走. 我向右走了几步, 然后抬起脖子越过左肩向后看去, 想看看背后有什么

一辆车停在我后方三米处.

我只能看到猛烈的强光划破周围全然的黑暗. 我在想会不会是克里斯的父母, 他们是不是来查房了, 发现我不在了. 克里斯这家伙, 不用怎么逼迫就会招供. 我朝车子走了一步. 车子启动了, 向我缓缓驶来, 从我身边开走了. 不是克里斯爸妈的车, 也不是我认识的任何人的车. 我试图看清司机是谁, 但天太黑了, 之前直视车灯让我的瞳孔剧烈收缩, 还没调整过来, 只来得及看到车子后挡风玻璃上有一个巨大的破洞. 车子开走了.

我没有多想. 有的人就是喜欢恶搞吓人 – 毕竟我有时候也会藏在角落, 然后突然吓唬我妈.

我对时间的掌控很合适, 踩在电影开始前十分钟左右到达剧院. 我决定在外面等到11:57再进去, 这样如果她已经在里面了的话, 我进去以后还能有时间找她. 就在我想着她有可能不会来的时候, 我看到她了.

她是一个人来的. 她好漂亮.

我向她挥手, 走过去. 她对我微笑了一下, 问是不是我朋友已经进去了. 我说没有, 然后意识到这会让我看起来好像故意要把今天的相见变成约会一样. 她好像不是很介意, 也不介意我已经买了票. 她充满疑问地看着我, 于是我说: 没事, 我有钱. 她大笑起来, 跟我一起走进剧院.

我给我俩买了爆米花和两杯饮料. 整场电影的大部分时间, 我都在纠结要不要在她拿爆米花的时候算准时机伸手过去, 这样就可以碰到她的手了. 她看起来看得津津有味. 电影很快就演完了. 我们没在剧院里流连太久, 因为是午夜场, 不能在大厅里逗留, 所以我们一起走了出去.

剧院的停车场挨着一家已经倒闭的商场, 所以很大. 不想让夜会就这么结束的我又继续打开话题, 悠闲地朝旧商场走去. 在我们即将转过弯, 让剧院消失在视野中时, 我回头看了看, 发现她的车不是唯一一辆.

另一辆车后挡风上有个巨大的裂纹.

我突然紧张起来, 随后又心下一宽.

刚才的事就说得通了. 开这车的人肯定是在这儿上班的, 然后发现我是去看电影的.

让恐怖电影迷领教一点真实的恐怖看起来是理所应当的一招.

我们绕着商场闲逛, 聊着电影. 我跟她说我觉得<亡灵节>比<活死人黎明>更好, 但她不同意. 我告诉她我给她家以前的号码打了电话, 也说了我对谁会接电话的纠结. 她没像我一样觉得这事挺好笑, 但拿起我的手机打下她的号码. 她说我的手机是她见过的最烂的, 我告诉她我这手机连照片都收不了. 撤销评论. 我给她打过去, 好让她也存下我的号码.

她说她要毕业了, 但成绩不是很好, 也不知道能不能上大学. 我说她应该在申请表上附一张自己的照片, 这样那些大学肯定还要倒给她钱, 让她去上学. 她没笑, 我想她可能觉得被冒犯到了. 我紧张地瞟了她一眼, 她微笑着没说话. 虽然灯光昏暗, 但我能看出她脸红了. 我想拉她的手, 但是我没有.

我们走到商场的最后一条边, 往回朝剧院的方向走时, 我向她问起乔西. 她说她不想聊这个. 我问她能不能至少告诉我他现在好不好. 她只说了一句 我不知道. 我猜乔西可能学坏了, 到处闯祸. 我很难过, 觉得很愧疚.

快走到停车场的时候, 我注意到那辆后窗开裂的车不见了, 只有维罗妮卡的车停在那儿. 她问我要不要送我一程. 虽然我其实不需要, 但还是欣然接受了她的提议并表示感谢. 我看电影的时候把我那杯汽水喝完了, 而散步这么久让我的膀胱倍感压力. 我知道我其实可以忍回克里斯家, 但我已经决定下车的时候要亲她, 可不想被这种生理困扰逼得匆匆下车. 那可是我的初吻.

我找不到借口来掩饰自己要做的事. 剧院早已经关了, 所以我只有一个选择. 我告诉她我要去剧院后面尿尿, 但只需要 两下 就回来了. 我觉得自己说得挺好笑的, 但显然她觉得我以为自己好笑的想法更好笑, 而不是我的玩笑.

走过去的路上我停了下来, 转身朝向她, 我问她乔西有没有跟她提过一个叫埃里克斯的小孩, 对我挺好的. 她想了一下, 然后说有过. 她奇怪我为什么要问这个, 但我说没什么. 乔西真的是个好朋友.

走到剧院后面时, 我发现这里立着铁丝网栅栏, 沿着围墙延伸出去, 围了一圈. 我站的地方她还看得到, 而栅栏看不到尽头. 于是我决定翻过去算了, 蹲下去避开视线, 然后尽快回去. 可能有些多此一举 , 但我觉得这样礼貌些. 我翻过栏杆, 往前走了一小段就看不见她了, 然后赶紧撒尿.

有那么一阵, 周围一片寂静, 只有身后草里蟋蟀的鸣叫和液体撞击水泥地的声音. 虫鸣和尿声被另一个声音盖过, 这声音我现在还不时能听见, 在没有其他声音让我的耳朵分心的时候.

我听到远处传来轻微的吱吱声, 很快戛然而止, 被一串的轰鸣的震动声取代. 我很快意识到那是什么。

是辆车.

引擎的轰鸣越来越响. 我想着:

不, 不要更响, 不要过来.

意识到这一点后, 我赶紧转身向栅栏走去, 但没走多远, 就听到了一声短促的尖叫. 引擎在砰的一声巨响后停止了轰鸣. 我跑了起来, 但才走了两三步, 就被一块活动的石头绊倒了, 摔倒在水泥地上 – 摔下去的时候我的头撞在一个椅子角上. 我懵了大概三十秒钟, 但引擎再次响起的隆隆声将我拉回现实, 肾上腺素让我恢复了冷静. 我更加奋力地往回赶. 我担心撞车的人可能会骚扰维罗妮卡. 爬过栅栏时, 我看到停车场里只有一辆车. 我没看到有任何车祸的迹象. 我想我可能是误判了车的方向和距离. 我跑向维罗妮卡的车, 随着我朝向的改变, 我看到了那车撞到的东西. 我的双腿几乎完全不听使唤了.

是维罗妮卡.

我们之间隔着她的车, 我越走越近, 绕过车子, 她完全出现在我眼前.

她的身体像一个被人遗弃的手办, 扭曲皱缩, 意在展示所有人体无法做到的事情. 我看到她的右胫骨刺穿了牛仔裤, 左臂扭在颈后, 幅度大到让左手垂到了右胸前. 她的头向后仰着, 嘴巴大张朝向天空. 好多血. 我看到她的时候甚至无法确定她到底是躺着还是趴着, 这种视错觉让我感到恶心. 当你面对那种根本不属于这个世界的东西时, 你的大脑会试图让自己相信你正在做梦, 为此, 它给你营造出一种独特的感觉, 好像所有事物都在缓慢地流动着, 像在某种树胶中一样. 那一刻, 我真实地感觉到我可以随时醒来.

但我没有.

我抖抖索索地拿出手机拨打电话求助, 但没有信号. 我看到维罗妮卡的电话从她右前兜里伸出来. 我没有选择. 颤抖着, 我伸手去拿她的电话. 拿出电话的那一刻, 她动了, 猛地倒吸一口气, 猛得就像她想吸入整个世界那样.

我被吓到了, 骤然向后一退, 握着她的电话跌坐在沥青路面上. 她试图让身体回到正常的姿态, 但随着痉挛和抽搐, 我能听到她骨头的摩擦和断裂声. 我来不及多想, 跌跌撞撞朝她爬过去, 脸对脸跟她说:

维罗妮卡, 别动. 别动, 好吗? 躺着别动. 别动, 维罗妮卡, 拜托, 别动了.

我不断重复说着, 泣不成声. 我打开她的电话, 还能用. 我看到手机还停留在她存我电话的页面上, 一阵心碎. 我打了911, 陪她一起等着, 一遍遍向她重复会没事的, 而说每一遍都让我感觉到撒谎的内疚.

当救护车的警笛声划破空气, 她显得警觉起来. 从我发现她到现在, 她一直都清醒着, 但现在她眼里亮起更多的生命力. 她的大脑还保护着她, 让她感觉不到疼痛, 不过也开始让她逐渐意识到自己的身体出了严重的问题. 她转动眼睛看向我, 嘴唇动了动. 她说得很费力, 但我还是听到了.

他…他…拍….我的照片…拍了…

我不明白她什么意思, 所以只能答以我唯一能说的一句: 维罗妮卡, 对不起.

我跟她一起坐上救护车, 她在路上终于失去了意识. 我在他们给她预留的病房里等着. 她的电话还在我这儿, 于是我把它放到她包里, 然后用医院的电话打给妈妈. 当时是凌晨4点. 我告诉她我没事, 但维罗妮卡有事. 她狠狠骂了我, 然后说马上过来. 我说我还不能走, 我要维罗妮卡手术完出来. 她说她还是要过来.

我和妈妈没说几句话. 我为撒谎的事向她道歉, 她说回头再说这个. 现在想起来, 如果我们在那病房里能多聊一会儿 – 如果我告诉她盒盒的事和晚上出去划筏子的事; 如果她把她知道的事告诉我 – 事情可能会不一样. 但我们只是沉默地坐着. 她告诉我她爱我, 需要她来接我的话随时打电话给她.

妈妈正要离开的时候, 维罗妮卡的父母赶来了. 她爸爸和我妈妈交谈了几句, 内容看起来很严肃要紧, 她妈妈则在跟前台的人说着什么. 她妈妈是护士, 不过不在这家医院上班. 我不确定她有没有试图让维罗妮卡转院, 但维罗妮卡的情况不允许. 警察进来讯问了我们每一个人 – 我跟他们讲了事情的经过, 他们做了些笔记, 然后走了. 她从手术室出来的时候, 身上90%的地方都厚厚地打着雪白的石膏. 她的右手是好的, 但身上其他地方都裹得像蚕茧. 她还没醒, 但我记得上幼儿园之前打着石膏时的心情. 我问护士要了支马克笔, 但想不出该些什么. 我在角落里的椅子上睡着了, 然后第二天回了家.

连续几天, 我每天下午都来. 有一天他们又送了另外一个病人到维罗妮卡的房间, 然后在她病床旁拉起了帘子当作隔断. 她看起来没有恢复多少, 但清醒的时候变多了. 然而即使是在她清醒的时候, 我们也没法交谈. 她的下颌被车撞断了, 所以被医生合上固定起来. 我跟她坐了一会儿, 但是找不到太多话说. 我站起来走过去, 在她额头上亲了一下, 然后她从齿间挤出一声:

乔西…

我有点讶异, 但还是看着她问道: 他没来看过你吗?

没有…

我感到非常恼火. 就算乔西一天天地到处闯祸, 这时候也该来看他的姐姐. 我这也想着.

我正要把这话说出来, 她说:

没有…乔西…他离家出走了…我该告诉你的.

我身上一阵发冷.

什么时候? 是什么时候的事?

他13岁的时候.

他…他有没有留纸条什么的?

留了一个在枕头上…

她开始哭泣, 我也随之落泪. 但我现在想起来, 我们是在为不同的理由哭泣, 虽然当时我没有意识到. 到那一刻为止, 很多童年的事情我还没有想起来, 很多应有的联也还没有发现. 我告诉她我得走了, 但她随时可以给我发短信.

第二天我收到她的短信, 叫我不要再去了. 我问为什么, 她说她不想我再看到她那个样子. 我无可奈何地同意了. 我们每天都互发短信, 但我瞒着妈妈, 因为我知道她不喜欢我找维罗妮卡. 通常她的短信都很短, 大部分只是对我发的冗长讯息的回复. 我给她打过一次电话. 我知道她有来电筛选, 但还是希望可以听到她的声音. 她接了, 却没有说话 – 我能听到她费力的呼吸声. 在叫我不要再去看她的一周后, 她给我发了一条短信, 只有一句话:

我爱你.

我被无数的情绪充斥, 但只能表达出最强烈的那一种. 我回复说:

我也爱你.

她说她想跟我在一起, 说她已经等不及再见我了. 她说她已经出院, 在家康复休养. 这样的交流又持续了两个星期, 但每次我要求去见她时, 她总是说 很快就能再见. 我不断坚持, 然后在接下来的一周, 她说她觉得自己应该可以去看接下来那场午夜电影. 我简直不敢相信, 但她坚持说她可以. 电影上映那天中午, 我收到她的短信说:

今晚见.

我让瑞恩载我过去的, 因为上次的事已经被克里斯的父母知道了, 说再也不欢迎我去他们家. 我跟瑞恩解释她可能看起来很糟, 但我真的很在乎她, 所以请他给我们留点相处空间. 他同意了, 然后我们一起去了剧院.

维罗妮卡没来.

我给她在靠近出口的位置留了个座, 这样她进出容易些. 但电影开播后十分钟, 一个男的坐了下来. 我悄声说: 不好意思, 有人了. 但他没有回应, 只是向前直勾勾地盯着银幕. 我记得当时我想换位置, 因为他呼吸的方式有点奇怪. 我放弃了, 因为我确信她不会来了.

我第二天发短信问她还好不好, 为什么前一天晚上没来. 她回复了, 那是她发给我的最后一条消息. 她说:

下次再见. 很快就会再见.

她糊涂了, 让我有些担心, 回了她好几条短信提醒她电影的事, 并且说没来也没关系. 但她不再回复. 接下来的几天我越想越难过. 我没法打给她家, 因为没有号码, 我也不知道他们住哪儿. 我的情绪越来越低落, 而妈妈, 最近对我一直很和善的妈妈, 问我还好不好. 我告诉她好多天都没收到维罗妮卡的消息了. 然后我感觉到她性情中的温暖全部消失了.

什么意思?

她昨天本来该跟我一起去看电影的. 我知道离她出事才三周, 但她说她会尽量赴约. 结果之后她就不理我了. 她肯定讨厌我了.

她看起来很困惑, 从她的表情我能读到她在试图判断我是不是疯了. 确定我没疯后, 她眼眶湿润了, 把我拉过去抱在怀里. 她开始大哭, 但这反应似乎有点太过激烈, 我没理由相信她有这么在乎维罗妮卡. 她抽泣着, 说的话让我现在想起来还恶心不已. 她说:

维罗妮卡死了, 乖乖. 天哪, 我以为你知道的. 就在你最后一次去看她那天. 几个星期前就走了, 乖乖.

她完全崩溃了. 但我知道那不是为了维罗妮卡. 我挣脱她的怀抱, 跌跌撞撞地退后, 思绪开始游离. 不可能. 我昨天才和她互发了短信. 我想不出能说什么, 脑中只有一个疑问, 一个最微不足道的问题:

那她电话怎么还没停机?

她继续哭泣, 没有回答.

我暴跳如雷: 他们怎么这么久都他妈的没给她电话办停机!

她破碎的哭泣中漏出一声含混不清的低语: 照片…

我这才知道, 她父母以为她的电话在事故中遗失了, 虽然她入院那天我已经把电话放回了她包里. 他们去领遗物的时候, 电话没在里面. 他们本打算在账单周期末尾联系电讯公司停机, 却先收到了电讯公司的电话, 通知他们这个号码因为发送了几百张照片产生了巨额的待付账单. 照片. 全是发给我的. 我都没收到, 因为我电话收不了照片. 是她死后发出的. 他们立刻停机了. 我尽量不让自己去想照片的内容. 但我记得不知怎的, 我怀疑自己会不会在那些照片上.

我口干舌燥, 被绝望刺痛, 想起她给我发的最后一条短信…

下次再见. 很快就会再见.

幼儿园第一天, 妈妈选择开车载我去学校. 我们都很紧张, 她想一路都陪着我, 把我送进教室. 因为我那只还在恢复的手臂, 早上我花了不少时间才收拾停当. 石膏包裹的位置略高过手肘一些, 所以洗澡的时候得用一种特制的防水袋罩起来. 袋子的开口做成了可以收紧的样式, 免得进水, 不然石膏会坏掉. 我本来已经能很熟练地自己捆紧袋子了, 然而那天早上, 可能是我太紧张或者太兴奋, 我没把收口扎得够紧, 洗澡洗到一半, 我感觉到有水进到袋子里, 积在手指周围. 我赶紧跳出浴室, 一把扯掉防水袋, 但明显感觉到之前硬邦邦的石膏因为吸水有些软掉了.

因为无法清洁石膏覆盖的区域, 平时会自然脱落的死皮堆积在石膏和身体间的缝隙里. 这些污垢在汗水之类的潮气刺激下会散发出臭味, 而且显然, 臭味的浓度和它接触到的潮气的多少呈正相关, 因为就在我试图弄干石膏的时候, 一股强烈的腐臭扑面而来. 而当我继续用毛巾疯狂擦拭石膏的时候, 它突然开始四分五裂. 我越发苦恼焦躁 – 我为开学第一天花了很多心思, 已经尽了一个小孩所能尽到的最大努力. 前一天晚上我和妈妈坐在一起挑选开学的衣服, 我花了很多时间选择要背的书包, 而且我后来非常非常兴奋, 等不及要给所有人看我印着忍者神龟的饭盒. 我开始像妈妈一样, 把那些我见都没见过的小孩称为 我朋友, 但就以我现在这个情况来看, 我知道到这一天结束的时候, 没有人会愿意被冠以那个称呼.

我败下阵来, 让妈妈来看.

妈妈花了半个小时弄出了大部分进水, 保住了剩下的石膏. 为了解决臭味的问题, 妈妈从香皂上切下一些小条, 塞进石膏的缝隙, 然后在剩下的石膏外面用香皂擦了一遍, 试图用稍微好闻一点的味道包裹住里面的馊味. 等我赶到学校的时候, 我的同学们已经在进行第二项活动了, 我被强行插入了其中一个小组. 我不清楚活动的内容和规则, 五分钟内, 我就出现了严重的犯规, 以至于其他成员都纷纷向老师抱怨, 问为什么我得在他们组里. 我本来带了一只马克笔去学校, 希望可以让一些同学们在只有妈妈签名的石膏上签字或者画画, 而现在我突然觉得自己光是把笔放进背包这件事就好傻.

我们学校的幼儿园学生有自己的午餐室, 但有些餐桌是不准用的, 所以我不用自己一个人坐. 我正不自在地抠着石膏破损的一端, 一个小孩在我对面坐下来.

我喜欢你的饭盒. 他说道.

我知道他是在取笑我, 于是很生气. 在我心里, 这个饭盒是我这一天中仅剩的一样好东西了. 我看着自己的手臂没有抬头, 努力忍住滚烫的眼泪. 我抬起头, 想叫这小孩儿走开别烦我, 但还没来得及开口, 我看到一个东西.

他的饭盒跟我的一模一样.

我大笑起来: 我也喜欢你的饭盒!

我觉得米开朗基罗是最酷的. 他一边说一边比划着双节棍的招数.

我正要反驳, 想说我最喜欢的是拉斐尔, 他突然把桌上一盒开了的牛奶打翻到自己腿上.

我用尽全力憋笑, 因为我还不认识他, 但我扭曲的表情在他看来肯定很搞笑, 因为他自己先笑了. 突然, 我对石膏的事没那么难过了, 想着这个人可能都没注意我的断手. 就在那时, 我想碰碰运气.

喂, 想不想给我的石膏签名?

我拿出马克笔的时候他问我怎么摔断的. 我告诉他是从我家附近最高的树上摔下来的, 他看起来很佩服我的样子. 我看着他费力地签下自己的名字, 然后问他怎么念的.

他告诉我是 乔西.

乔西和我每天都一起吃午饭, 做活动的时候也尽量结伴搭档. 我帮他练字, 他帮我为墙上用擦不掉的笔写的 屁! 字背锅. 我后来也认识了其他小孩, 但我想即便是在当时, 我也已经知道, 乔西是我唯一真正的朋友.

当你才五岁的时候, 想要在校外延续友谊其实比大多数人记忆中更难. 放飞气球那天, 我们都非常开心, 借着劲头, 我问乔西第二天要不要来我家玩. 他说好啊, 他会带些玩具来. 我说那我们可以去周围探险, 还可以到湖里游泳. 回家后, 我问妈妈乔西能不能来, 她说那很好啊. 我无比激动, 却突然意识到我联系不到乔伊, 没办法告诉他这个消息. 那一整个周末我都在担心星期一上学的时候我们的友谊会就此破碎.

见面后, 我如释重负地发现他也遇到了一样的问题, 而且觉得很好笑. 那一周晚些时候, 我们都写下各自家里的电话号码, 带到学校来交换. 我妈妈跟乔西爸爸打了电话, 商量好那周末由妈妈到学校来接我和乔西. 我们两家就这样轮流接送, 几乎每个周末. 我们两家住得很近这件事也让我们的父母轻松不少, 他们总是都在忙工作.

在我一年级末尾和妈妈搬家到城市另一边的时候, 我以为我们的友谊就这样走到了尽头. 我们坐车离开那个我住了一辈子的家时, 我感到一阵悲伤, 我知道那不只是为了我们的房子 – 我在向我的朋友永别. 但让我又惊又喜的是, 乔西和我依然亲近.

虽然大部分时间都不在一起, 只有周末才能见面, 我和乔西在长大过程中还是保持了惊人的相似. 我们的性格相互融合, 幽默感相辅相成, 我们还经常发现我们会各自喜欢上同一样新事物. 我们甚至连声音都很像. 我在乔西家过夜时, 他有时候会给我妈妈打电话, 假装是我, 成功率非常高. 妈妈也不时会开玩笑说她只能靠我们的头发分辨我俩 – 乔西是棕金色直发, 跟他姐姐一样, 我的则是深棕色的卷发, 像我妈妈.

有人可能会觉得, 最有可能让两个小朋友分开的是那些他们不能控制的事, 然而, 我认为我们逐渐疏离的催化剂是我坚持那晚要溜出去找盒盒. 那事之后的那个周末, 我按照我们轮流去对方家的传统邀乔西来我家, 但他说他不太想来了. 接下来的一年里, 我们的见面越来越少, 从每周一次, 到每月一次, 再到每几个月才一次.

我十二岁生日的时候, 妈妈给我办了个派对. 我搬家后并没有交到多少朋友, 所以那不是个惊喜派对, 因为妈妈不知道该请谁. 我跟学校里认识的一小撮孩子说了, 然后给乔西打电话, 看他想不想来. 一开始他说他应该来不了, 但生日派对前一天他打给我, 说他会来. 我真的很激动, 因为我好几个月没见到他了.

派对很顺利. 期初我最大的顾虑是乔西和其他孩子会合不来, 但他们看起来相处得还不错. 乔西出人意料地安静. 他没给我带礼物. 为此他向我道歉, 但我告诉他没关系 – 他能来我就很高兴了. 我试图找些话题跟他聊, 但每一个都很快聊死. 我问他怎么了, 我说我不明白为什么现在我俩之间这么奇怪 – 以前从来没有像这样过. 我问他到底怎么回事. 他把目光从自己脚上移开, 抬头看着我说:

你那天走了.

他刚说完, 妈妈从另一个房间喊我过去拆礼物. 我强行挤出笑脸, 在大家的 生日快乐歌声里走进餐厅. 餐厅里有两个包装好的盒子和很多贺卡, 因为我家亲戚很多都住在别的州. 大部分礼物都很傻, 没什么记忆点, 但我记得布莱恩送了我一个蛇形的万能麦斯玩具, 我后来收藏了好多年. 妈妈坚持让我拆开所有的贺卡, 依次感谢现场每个送我卡片的人. 因为几年前的某个圣诞节, 我太激动, 把礼物包装纸和贺卡信封都撕坏了, 无法分辨谁给了什么礼物, 谁又给了多少钱. 我们把邮寄来的贺卡和当天小朋友带来的贺卡分开, 这样我的朋友就不用全程看我拆他们不认识的人的卡片了. 我朋友给的大部分贺卡里都夹着几张一块的钞票, 亲戚给的则是更大面额的钱.

有一个信封没有写我的名字, 但也在那一堆里, 所以我就拆了. 卡的正面是一种普通的花卉图案, 似乎是某人以前收到现在又拿出来重复使用的, 因为它其实有点脏. 老实说我还蛮欣赏这种重复使用贺卡的想法, 因为我一直觉得贺卡挺傻的. 我调整它的角度, 好让钱不要在打开卡片的时候掉在地上, 但里面唯一的东西是打印在卡上的一句话.

我爱你.

送贺卡的人没有署名, 但用铅笔在这句话的周围画了两圈.

我笑了笑说: 哎呀, 好棒的贺卡, 谢谢妈妈. 她疑惑地看着我, 然后看了看卡片.

她告诉我这不是她送, 并且看起来被逗乐了, 她把卡片拿给我的朋友们看, 观察他们的表情, 想找出是谁开了这个玩笑. 没人承认, 所以妈妈说:

没关系, 乖乖, 至少现在你知道了有两个人爱你呀.

说完, 她在我额头上来了一个极其漫长让我备受折磨的吻, 让原本困惑不已的一屋人都陷入歇斯底里的大笑. 他们都在笑, 所以送卡片的可能他们中的任何一个. 但迈克笑得特别厉害. 为了加入大家而不是被当做插科打诨的对象, 我对他说, 不能因为送了我这张卡就指望我等会儿会亲他. 我们都笑了, 然后我看向乔西, 他终于也露出笑容.

好吧, 我想这个礼物可能是最后的赢家了, 但你还有几个要拆哦.

妈妈把另一个礼物推到我面前. 撕开彩色的包装纸时, 我的肚子还在为憋笑抽搐. 而看到礼物的那一刻, 我不用忍笑了. 看到那是什么东西的时候, 我的笑容消失了.

是一对对讲机.

拿出来啊! 给大家看看.

我把对讲机举起来, 看起来大家都觉得很棒, 但我看向乔伊时, 他的脸显出病态的苍白. 我们对视了一下, 他转身走进厨房. 我看着他拿起墙上的电话拨号, 而妈妈在我耳边悄悄地说, 她知道因为之前的对讲机坏了, 我和乔西没有以前联系地多了, 所以她觉得我应该会喜欢这个礼物. 我心里充满对妈妈的感激, 但这感激很快又被那些回忆所唤醒的情绪压倒, 那些我想努力埋葬的回忆.

大家都在吃蛋糕的时候, 我问乔西他给谁打了电话. 他说他不太舒服, 所以叫他爸爸来接他. 我能理解他想离开, 但我告诉他我希望以后能更经常一起玩. 我把对讲机中的一只递给他, 但他拒绝地举起双手.

我沮丧地说: 好吧, 谢谢你来. 希望下次生日前能再见你.

对不起…我会尽量多给你打电话的. 我真的会. 他说.

对话就此停滞, 我们一起在门边等他爸爸. 我看向他的脸. 乔西看起来真的为自己没有多花些心思而懊恼. 他的情绪猛然被一个突如其来的念头点燃. 他告诉我他想到要送我什么生日礼物了 – 会花一点时间, 但是他认为我一定会很喜欢. 我告诉他没什么大不了的, 但他仍然坚持要送. 他看起来心情好了些, 然后为自己在我的派对上这么扫兴道歉. 他说他累了 – 他最近一直睡得不好. 我问他为什么, 这时外面车道上传来他爸爸鸣笛的声音, 于是他打开门. 他转身向我挥手道别, 然后回答说:

我觉得我一直在梦游.

那是我最后一次见到我的朋友. 两个月后, 他消失了.

过去这几周里, 因为我试图了解更多的童年细节, 我和妈妈的关系日渐紧张. 很多东西都是这样, 你无法知道它会在何时破裂, 直到它崩坏的那一刻. 在与妈妈最后一次对话后, 我想我们将需要用余生的全部时间, 来修复我们花费一生才建立起来的东西. 她在精神上和体力上都投入了太多精力来保护我, 但我觉得, 那堵原本是为了将我和危险隔开的墙, 其实也在维持着她精神的稳定. 当事情的真相在我们的最后一次对话中倾泻而出时, 我能听到她声音中的颤抖, 那是她的世界坍塌的声音. 我不认为我和妈妈会再多说什么了, 虽然还有很多事情我不明白, 但我觉得我已经知道得够多了.

乔西失踪后, 他的父母想尽一切办法寻找他. 从第一天起, 警察就建议他们联系乔西所有朋友的家长, 看乔西有没有跟他们在一起. 他们当然照做了, 但没有人见过他, 也不知道他可能去哪儿. 警察一直没能再得到更多关于乔西下落的信息, 虽然他们接到好几个匿名电话, 一个女的, 强烈敦促他们把乔西的失踪案和6年前的一起悬而未决的跟踪案做个比较.

如果说乔西的失踪撼动了他妈妈的理智的话, 维罗妮卡的死则彻底将其打碎了. 她在医院见过太多死亡, 但是再多的脱敏也无法让一个人对自己孩子的死亡保持坚强. 维罗妮卡在那家医院康复时, 她每天去看望她两次, 一次在轮班前, 一次轮班后. 维罗妮卡死的那天, 她妈妈下班晚了些, 等她到达女儿所在的医院时, 维罗妮卡已经走了. 这对她来说太过难以承受, 接下来的几周里, 她变得越来越不稳定. 她会游荡到家外面, 大声喊着乔西和维罗妮卡的名字, 让他们回家. 有好几次, 她丈夫发现她半夜里在我原来的家附近徘徊 – 衣衫不整, 疯狂地寻找自己的孩子.

鉴于妻子精神状况的恶化, 乔西的爸爸没办法再出远门上班了, 他开始承接一些薪水更低的建筑工作, 好离家近些. 维罗妮卡死后大概三个月的时候, 有公司开始扩大我以前住的社区, 乔西的爸爸申请了每个职位并被录用了. 他本有能力可以领导整个工地, 接的却是力工活, 帮忙修筑建筑框架, 清理工地, 还有一切需要他干的其他事. 他甚至还做一些偶尔出现的零活, 剪草坪, 修栅栏 – 任何可以让他不用出远门的工作. 他们开始清理支流附近的树林, 把那里变成可居住的土地. 乔西的爸爸负责平整最近被砍伐的林地, 这项工作保证了他至少有数周的工作.

第三天的时候, 他来到一个无法找平的地方. 每次他从上方开着机器压过, 它都还是会比周围所有地面都低. 倍感挫败, 他从机器上下来查看这个区域. 他很想就简单地填更多泥土到凹陷中, 但他知道那只是表面且暂时的解决方案. 他从事建筑工作已经多年, 知道最近被砍伐的大树的根系通常会腐朽分解, 在土壤中留下松动的空间, 并在上面的地基上表现出来. 他权衡了自己的选择, 决定用铲子挖一点试试, 万一空腔很浅, 就不需要从另一个工地调机器过来就能解决. 当妈妈描述着这个地方的时候, 我知道我去过那里, 在土壤被挖开之前和被填满之前都去过.

我胸口一紧.

他往下挖了一个大概一米深的小洞, 直到铲子撞上某个坚硬的东西. 他反复用铁锹砸打, 试图探知树根的粗细和根网的密度. 突然, 铁锹的敲打击穿了那一头的抵抗.

他感到困惑, 把洞挖得更大了一些. 挖掘了大约半小时后, 他发现自己站在一个盖着毯子的棕色木箱上. 箱子长约2米, 宽1米2. 我们的大脑总是能自动处理认知上的不调 – 如果我们对一个信念足够坚定, 我们的思想便会坚决抵抗与之相矛盾的证据, 好让我们能够保持对世界认知的完整性。

在那个时刻到来之前, 尽管所有的感官都已指明 – 尽管他还有一小部分, 感到窒息的一小部分知道是什么在支撑着他没有倒下 - 这个人相信, 他知道, 他的儿子还活着

下午六点的时候, 妈妈接到了电话. 她知道是谁打来的, 但她听不懂他在说什么. 但她能听明白的部分让她立马出了门.

下面…现在…儿子…神啊求你了.

当她到达时, 她看到乔西的爸爸背对着坑洞, 完全静止地坐着. 他紧紧地握着那把铲子, 好像随时会把它折断. 他直直地盯着前面, 眼睛像鲨鱼般死气沉沉. 她问什么他都不答话, 只在她试图从他手中轻轻地拿走铁锹时有了一点反应.

他缓缓地将目光扯回, 落到她身上, 然后说: 我不明白. 他重复着这句话, 好像忘了所有其他词汇. 妈妈向坑洞走去, 能听到他继续喃喃自语.

她告诉我, 她希望自己在面对那个墓坑前就已经把眼睛挖了, 而我告诉她, 我知道她要说什么, 不需要继续. 我看着她的脸, 上面是那么强烈的绝望, 我的胃里一阵翻腾. 我意识到她已经把这件事瞒了将近十年, 并希望永远不必告诉我. 因此她从来没有斟酌过该用什么合适的措辞来描述她看到的东西. 而我现在坐在这里, 也面对同样的困难.

乔西死了. 他的脸下陷而扭曲, 好像世界上全部的苦难和绝望都被放到了他的脸上. 墓坑里里散发出强烈的腐烂气味, 妈妈不得不遮住鼻子和嘴巴, 免得呕吐出来. 他皮肤开裂, 几乎像鳄鱼一样, 一道血迹循着这些裂口汇集到他头附近的木头上, 染脏了木头, 干结在他脸上. 他的眼睛半睁着, 直直盯着上方. 她说, 他看起来并没有死去很久, 所以时间没有带来慈悲的朽坏, 没能抹去现在刻在他脸上的痛苦与恐惧. 好像他的视线正好定在她身上, 张开的嘴在请求已经太迟的解救. 但是他身体的其余部分没有露出来.

有谁盖在他身上.

他身形魁梧, 脸朝下趴在乔西身上. 妈妈的大脑努力运转, 试图理解她眼睛所传达的信息, 她慢慢明白了他这个姿势的意义.

他抱着乔西.

他们的双腿因死亡而僵硬, 却缠绕着, 像热带雨林中的藤蔓. 他的一只手臂垫在乔西的脖子下面, 只为抱紧他的身体, 让他们可以更近地躺着.

太阳穿过树从, 钉在乔西衣服上的一样东西反射出一缕阳光. 妈妈弯腰屈膝, 拉起衬衫的领子遮住鼻子, 试图阻挡气味. 看到那反射阳光的东西时, 她双腿一软, 差点跌进墓坑.

那是一张照片…

是我小时候的照片...

她骤然后退, 倒吸一口凉气, 颤抖着撞上乔西的爸爸. 他还是背对坑洞, 静静地坐着. 她明白了为什么他要打给她, 但她没办法告诉他这些年来自己向所有人隐瞒了的事. 乔西的家人一直不知道我那次半夜在树林里醒来的事. 她在那一刻知道了, 她本该告诉他们, 但现在再坦白也已经无济于事. 她坐下来, 和他背靠着背. 他说话了.

我不能跟我老婆说. 我不能告诉她我们的孩子… 他把泪湿的脸埋进沾满泥土的双手, 语不成句. 她受不住的…

片刻之后, 他站起来, 仍然颤抖着, 笨拙地走向墓坑. 随着最后一声抽泣, 他走进棺材. 乔西的爸爸是个大个子, 但没有棺材里那个男人那么大. 他抓住男人的衣领后部, 用力地拽了一下, 好像打算就凭这一下就把他从墓坑里扔出来一样. 但领子拉豁了, 尸体跌落回他儿子身上.

你个狗日的!

他抓住男人的肩膀往后使劲拉, 直到那人的身体离开乔西, 并以古怪但笔直的姿势靠着墓坑的墙壁坐着. 他看着那个男人, 突然猛的向后退了一步.

天呐…天呐, 不. 不, 不, 神啊求你了, 求你不要.

他用一种艰难但有力地的动作将尸体抬起, 完全推到地面上. 他们俩都听到了玻璃在木头上滚动的声音. 是一个瓶子. 他把它递给妈妈.

里面是乙醚.

噢乔西, 他痛哭着. 我的孩子…我的乖孩子. 怎么这么多血?! 他对你做了什么!?

妈妈看着那个现在仰面躺着的男人, 她意识到自己正面着对那个困扰我们十多年的人. 她想象过他的样子, 很多次. 在她的想象里, 他总是面目邪恶恐怖, 而乔西父亲的哭声似乎证实了她最大的恐惧. 但是当她盯着他的脸时, 她觉得这张脸跟她想象的不一样 - 这只是一个普通人.

她看着他凝固的表情. 他实际上看起来很平静, 嘴角只稍微转了一下. 她看出来了, 他在微笑. 不是电影或恐怖故事中那种疯子会有的微笑, 不是恶魔的微笑, 也不是邪灵的微笑. 这是一种满意或餍足的微笑. 这是幸福的微笑.

是爱的微笑.

她顺着他的脸往下看, 只见他脖子上有一个巨大的伤口, 皮肤撕裂翻出. 当她意识到那些血不是乔希的血时, 她先是松了一口气. 他也许走得没有太多痛苦. 但这种安慰是短暂的, 因为她意识到自己是多么错得离谱. 她用一只手捂住嘴, 小声地说道, 几乎好像是害怕提醒这个世界发生了什么:

他们当时活着.

乔西一定是咬了那男人的脖子, 以试图挣脱, 虽然他已经死了, 但乔西推不动他. 一想到他在里面可能躺了多久, 我哭了.

她在男人的口袋里摸索, 试图寻找任何身份证明, 但她只找到一张纸. 上面画着一个男人, 牵着一个小男孩, 男孩旁边是首字母.

我名字的首字母.

我希望她记错了, 但我永远无法得到确定的答案.

乔西爸爸把儿子从墓坑里抬出来时, 妈妈把纸条塞进口袋. 他一直喃喃地说儿子的头发被染过了. 她看到了 – 染成了深褐色. 她注意到他穿着古怪, 衣服都太小了. 乔西的爸爸把他小心地放在柔软的泥土上, 然后轻轻地将手按在儿子的裤子上, 试图感觉他的口袋里是否有什么东西. 他听到了一声脆响. 他小心地从乔西的口袋里拿出一张折叠的纸. 他看着它, 却困惑不解。茫然地, 他把它递给妈妈, 但她也不认得. 我问她那是什么.

她告诉我那是一张地图. 我心碎欲绝. 他是在完成那个地图 - 这肯定就是他想到的我的生日礼物. 我发现自己不合常理地希望着他不是在扩大地图时被抓住的 – 好像这还有什么要紧似的. 她听到乔西爸爸从喉咙中发出一声低吼, 回头看到他在将那男人的尸体推回进墓坑. 他走回那个带他来到这里的机器旁, 把手放在一桶汽油上, 然后停下动作, 背对着妈妈站定.

你该走了.

我很抱歉.

不是你的错. 是我.

你不能这样想. 你不可能--

他平静地打断她, 几乎不带任何情绪. 大概一个月前, 我在清理那边那块新建工地的时候, 一个男人找上我. 他问我想不想挣点外快, 因为我老婆现在不工作, 我接受了. 他告诉我,有些孩子在他的地盘上挖了一堆洞, 他给我一百块把坑填上. 他说他要先拍照好发给保险公司, 但我可以下午五点以后或者第二天来干活. 我当时觉得这个家伙怕不是个傻子, 因为我知道那块地本来早晚就有人会来清理, 但我需要钱, 所以同意了. 我本来都不认为他会有一百块, 但他直接把钞票放到我手上, 第二天我就把活干了. 那段时间我真的太累了, 以至于做完这件事后甚至都没有再想起过. 直到今天, 在我把那同一个人从我儿子身上拉起来之前, 我都没有想起过.

他指着墓坑, 情绪开始奔涌而出. 他痛哭起来.

他给了我一百块, 让我亲手埋了自己的孩子….

仿佛是这样将原委说出口的举动, 终于逼迫他接受了事实一般, 他嚎啕着倒在地上. 妈妈不知道说什么, 只能静静地站着, 好像站了一生那么久. 最后, 她问他怎么处理乔西的遗体.

他最后安息的地方不能是在这儿, 跟这个怪物一起.

她走到自己车旁, 回头张望. 她看到滚滚黑烟向上升腾, 在琥珀色的天空中弥散开来. 她希望, 尽管这希望如此渺茫, 乔西的父母会没事.

我离开了妈妈家, 没有再说更多. 我告诉她我爱她, 我会很快再跟她联系, 但我不知道 很快对我们来说意味着什么. 我坐进车, 离开了.

我现在明白了, 为什么我童年的怪事多年前就那么停止了. 作为成年人, 我现在看到了小孩无法看到的关联性, 世界对他们来说如同一张张快照, 而不是序列. 我想到了乔西. 那时我爱他, 甚至现在我也依然爱他. 现在我更加地想念他, 因为我知道我再也见不到他了. 我还发现自己希望最后一次见他时有抱抱他. 我想到了乔西的父母 - 他们失去了多少, 而这失去来得多快. 他们不知道我与这一切的关联, 但现在我再也无法面对他们了. 我想到了维罗妮卡. 我只在人生晚些时候才真正认识她, 但是在那短暂的几周里, 我认为我真的爱过她. 我想到了妈妈. 她竭尽全力保护我, 那样的坚强我永远不可能做到. 我试着不去想那个人, 不去想在那两年多里他对乔西做了什么.

更多时候, 我只是想着乔西. 有时候我希望在幼儿园那天, 他没有在我面前坐下来, 希望我从来不知道有一个真正的朋友会是怎样. 有时我会梦想他去了一个更好的地方, 但那只是一个梦, 我知道. 世界是残酷的, 而人让世界更为残酷. 我的朋友无法得到正义, 没有最终的对峙, 没有复仇. 对每个人来说, 这件事在十年前就结束了, 除了我.

我很想你, 乔西. 我很抱歉你选了我, 但我会永远珍惜关于你的回忆.

我们曾是探险家.

我们曾是冒险者.

我们曾是朋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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