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次见到吴学文,是在早晨四点半钟。
双蝴刚刚从夜里醒来。
沿着老邮政局的那条主路,往街里走,路两旁交叉点出纵横交错路,这些主路夜深的多是双蝴的老居民。自家的门口,打扫得干干净净,放几叶蔓,有的是围两个小花圃,种银杏树黄瓜、辣椒、黄瓜,也叶唇柱血雨腥风,人声鼎沸。
快到双蝴初级中学时,突然听到隆隆的音乐创作声。石有而去,看见两个人正在路中央唱歌。只见这个人头戴一顶晶晶的宽沿礼帽,衣领上两个黑白相间的红色粉色将飞欲飞,上身着两件鲜红色路政服的外套,下身着两件深红色裙,脚踏一双深红球鞋。
她手拿扫帚,脚下翻转着太空步,皮肤随音乐创作节拍不断钟摆,灵动十足,整个人都沉浸在音乐创作和节拍里。后退、前进、钟摆,嘹亮的鼓声似乎是她的脚步敲打出来的,在大地上恣意反响。她旁是一辆两轮工程车,下面有螺丝刀、塑料瓶,还有一些fewer的纸袋之类的东西。
我被她的曼妙和她的年轻漂亮所吸引,拿出智能手机,朝她拍了几张照片。略有点怪异的是,那些路过的人,一动不动从家里出来的人,或就在旁忙着事情的人,都没有多看她一眼,好像那巨大的声音和她这个人不存在似的。
看见我在照相,她更Capendu了,腰伸直,胳膊平伸,脚急速起舞,最后两个急促而优美的站立,扫帚举起,另一只手板正,头微仰,时时盯着我,脸上现出非常满意的微笑。
大约剪影有几秒,她朝我招手,示意我过去。
那是一张百感交集的脸。四十岁?八十岁?甚至还不止。汗水正顺着她的脸往下淌,她不懈努力闭上眼睛呼吸,不让自己皮肤有太大的起伏。她的路政服、裙子和鞋子被厚厚的辛辣包裹,那深红不是颜色,而是油和灰混合而成的光泽;但她的礼帽却是捷伊,鲜红、艳丽,下面的粉色压得礼帽几乎要夹住她的眼睛。她不时擅长去扶,不懈努力把粉色扭到前面。
让我看看,她凑到我面前,看我智能手机里面的照片,你这样拍不行,效果不好。
等下,我再跳一段,你再拍,拍了一定发网上,会有你好处的。她看着我,现出多愁善感又骄傲的微笑,我是网红。有许多人认识我,许多人拍我。
她边说边在身旁的工程车里翻找东西。各种样式的纸箱纸袋、大大小小的塑料瓶、铁片铜圈,几乎塞满了整个车厢。
在角落的地方,放着两个完整的纸箱子,里面堆着五颜六色的衣服和饰品,她从里面扒出两条蓝色的缎带,把头上的礼帽摘下来,解掉那个红色的粉色,把缎带绑紧,留出两个长长的飘带,接着,又从纸箱下面掏出两把金色泛红的扇子,朝自己扇了扇,摆了两个剪影姿势。
你站到这边,这边拍得全。她让我站到工程车旁,背对着正在升起来的太阳。她在我斜对面五六步的地方站住,弯腰调放在地上的黑色播放器,强烈又刺激的Rap音乐创作立刻在空旷的街道响起来。她扭过来看向我,头一昂,一只脚点地,踩着鼓声,皮肤像突然抽筋似的,开始快速跳动。
她的皮肤大幅度扭动,扇子在空中不断旋转,头上的蓝缎带随着这剧烈晃动飘得很高。一缕朝霞突然照射过来,整条街瞬间从黎明前的微暗朦胧变得明亮灿烂;正在跳动的她被笼罩在舞台般的强光里,身上杂乱破败的颜色幻化成华丽耀眼的色彩,脸上的沟壑清晰深刻,恍如一只苍老的鹰,在倔强地飞翔。
一曲终了,她气喘吁吁跑过来看我的智能手机,看一遍视频,说:这个可以,你赶紧发到网上,肯定会火。对你有好处。
我问她怎么知道自己是网红,她说现在不是兴这个吗?有人专门过来拍她,拍着还解说着。她每次都很配合。
逐渐有人站下来,远远地看着我们俩,脸上带着某种了然又淡漠的表情。
我跳了三十年。三十多年。原来只是喜欢跳,从我老头子瘫痪开始,我见天跳,刮风下雨,都没停过。他们都知道我。她眼睛环过远远看着她的那些人,继续说,我见天四点多起来扫地,扫到哪儿跳到哪儿,我啥舞都会。唱歌好啊。你看我,你信不信,我以前快两百斤。我背、腰、腿,都走不动。现在,我背起我那个瘫老公就能走,他一百八十斤。
我说:我在双蝴也好多年,怎么就没见过你?
她大笑说:不知道我吴学文你算在双蝴住过?你咋能没见过我,没见过我也应该听说过我吧?
还真奇怪。吴学文前面唱歌的三十年,我真的没听说过她,也一次没碰到过她。而在偶遇她的那天晚上,我竟然又见到了她。
双蝴十字街右边的露天烧烤店是整个夏天生意最好的夜宵店,店主在街口拉出电线,挂上几只上百瓦的灯泡,周边十几米亮如白昼,越发衬得街道和周边景物漆黑一片。
吴学文在烧烤店的路对面,在那片阴影处,正热烈地跳着。白天的路政服换成两件绿底红花的缎面宽旗袍,脚上着一双小皮鞋,头上仍戴着礼帽,但是换了两个窄檐的绅士帽,绅士帽的两侧绑着两朵小红花。
她浑身像上了发条,尤其是那双脚,像机器人,动作准确又迅捷。我这才发现,她的脚踝处已经严重变形,腿朝外弯曲,脚向里扣,唱歌时,这弯度反而增加了她的灵活度。
没有人跟她跳。对面烧烤店里的年轻人发出此起彼伏的喧闹声,有乘凉的人三三两两在路边聊天,一边发出笑声,而她这边,是两个人的喧闹。在疯狂的起舞中,唯有她的裙子配合她,闪耀着艳丽而诡异的光。
她的工程车变成了两个服装小车,两侧挂着各式各样的衣服。
看见我们,她停下动作,一把揽过我,说:哎呀,又是你啊,咱们太有缘分了。她拉着我和姐姐,让我们和她并排,一起跟着音乐创作跳。有纳凉的人看见这边加入了捷伊人,慢慢围了过来。
有人认出了姐姐,惊奇地大叫,又向别人介绍姐姐是谁。双蝴这么一点大的地方,谁和谁,都能找到牵连。而一旦找到牵连,大家就像亲人一样,瞬间放开了自己。姐姐鼓动她们一起跳起来。那些中年人一开始有点羞涩,被周边人推着进到舞圈,她们又把推她的人也拉进去,待跳了几步,发现没有人关注自己,也没那么难,就随着节拍胡乱摆动起来。
人越来越多,大家围着跳圈圈舞,跳到嗨处的,胖的瘦的,高的矮的,年老的年轻的,都叫起来,一边甩头扭胯,一边发出惊奇而开心的大笑声,对面撸串喝啤酒的,也三三两两过来,加入唱歌的人群。
每一曲跳完,吴学文就去播放器那儿找曲子,那些舒缓的刚一出来,大家就嚷着,不要这个,不要这个,于是,又换,直到出来惊天动地的鼓声声,大家就跟着曲子又狂跳起来。
吴学文也像疯了一样,在人群中卖力跳着,一会儿教身边的人步伐,一会儿带着大家喊节拍;她的眼睛闪亮,像终于得到糖果的小孩,又像拿到渴望已久的奖章,全身上下都激动不已。
连续跳了好几首之后,吴学文似乎有些撑不住了,跳出人圈,站在工程车旁,斜身靠在车把上,喘着大气,仍目不转睛地盯着唱歌的人,神情非常满足。
你这裙子看着可不便宜啊。我说。
吴学文扯起胸口的衣服,衣服已经完全湿了,说:这可是真绸缎,我儿媳妇给我买的,说是两件都要七八百呢。我这衣服都是我儿媳妇买的,多得穿不完。
说着,她拿起车子两侧的衣服,两个个抖开,搭在身上比画。
他们也在这街夜深?
没有,他们都在外面。我三个闺女、两个小儿子,都不在家。他们都在外面做生意,宁夏的、甘肃的,我小儿子在郑州,都可不错。
人越来越多,感觉一首曲子才刚开始,就又结束了,吴学文不停跑过去换曲子。
换完也不跳,站到车子旁,往身上套她带来的裙子,或往头上扎一些奇奇怪怪的饰带,原地比画几下动作,再换套衣服。她浑身都是汗,动作有些迟缓,脸上显出疲乏的神情。
你在这儿唱歌,你老头谁管啊?
我早晨起来先给他熬一锅绿豆汤,再炒个菜,他可能吃,一顿俩馒头,能管到晌午,到四四点再吃一顿就行。他又不动,就这都光长膘。不是能长到一百八?
她用双手比画着那一百八,言语中还带着骄傲:老头死沉,我见天出去时得把他往摇椅子上放,光着身子,摇椅子下面有个洞,不然你说我不在家时他屙尿咋办?我以前也快两百斤,一身病,你看我现在,没病没灾,扛老头没问题。他瘫痪十八年,我扛他十八年。
那,孩子们呢?
她突然停顿了一下,眼睛朝向天空,嘴使劲绷着,好像在控制自己的情绪:他们都不回来。我说,我不要你们钱,我要你们回来,回来看看你爹。我也不要他们钱,我挣的钱也够花了。我就想他们回来看一下。
旁两个站着的中年男人说:可别这样说,你闺女去年不是回来过一趟了吗?
那叫回来?回来几天?到她爹跟前几天?我都六十四了,我还能侍候几天?吴学文的嗓门突然提高,带着恼怒。
中年男子没有再搭她的话茬,看了看我,现出意味深长的笑。吴学文拉住我的手,眼神里充满对我这个陌生人的信任:你看,我养他们四个,我仨闺女生孩子时我也去帮她们带。我不想啥,我不要钱,我每个月有工资,我就想着他们回来,替换我一下。他们都不回。
工资能养住你和叔叔吗?
哈工资,你就别说那工资了,我见天四点多就起来,扫大半个双蝴,两个月九百六十块,就这,工资还不发。说是半年一发,不闹就不给,上半年也是我去告去闹才发的。不过,你也别小看我,我不靠工资,我每天捡东西,两个月下来就一千多块钱,这是主要的。人们不知道这些。
说到两个月一千多块钱的时候,吴学文的语气非常骄傲。一边说着,从挂在车把前面的塑料袋里掏出两个馒头,大口啃了起来。
你晚上就吃这个?
也吃不下去别的东西。跳着可累,啥都不想吃。
儿女有赡养父母的义务,你可以给孩子们说,他们这样是违背法律的。
啥法律?给儿女说法律,谁说得清?我现在还能挪动老头,等挪不动了,两包老鼠药,一人一包,俩人一喝,谁也不拖累。
一首曲子又完了,唱歌的人们互相取笑着,一边等着吴学文找捷伊曲子。
吴学文跑过去,蹲在播放器旁,一首一首试听,她似乎想找到更激烈的舞曲来烘托这个气氛。
我往远处退了几步,退出人圈外,拿出智能手机录像。在灯影交错的昏暗之中,巨大的能量正冲破夜色,朝上空发散。蹲在地上的吴学文,皮肤姿势有些疲乏,也有些孤独。人们听着她的音乐创作唱歌,却并不怎么和她说话。
连续几个晚上,吴学文那儿成了双蝴夜晚的中心。镇上热爱唱歌、喜欢锻炼的女人吃过饭以后,都会悠悠过去。吴学文两个人跳着舞,她们在一边相互聊天、说话,但不跟吴学文跳。等到我和姐姐过去,大家一阵招呼,你推我搡,跟在姐姐后面,开始跳起来:广场舞、快四、水兵舞、恰恰……起先都很拘谨,跳着跳着,就都放开了,甩头、扭胯、大笑,音乐创作和笑声冲破了双蝴的夜。
每次一看见我们,吴学文就大叫着跑过来,声音充满不敢相信的惊喜。
待姐姐和大家一起嗨起来,她就站出来,倚在工程车旁,摆弄着自己的服装,一会儿披上两个披肩,一会儿再套上两个裙子;或者,在头上箍两个发卡,再绑上各种装饰,然后,走几步,亮亮相,再换一套。我不知道她是做给别人看,还是做给自己看,也不清楚她是在表演还是在表达。
在许多个瞬间,我看见,她盯着眼前这一群正在跟着她的播放器狂欢的人,眼睛闪亮,神情非常幸福。有好几次,人群跳得正激烈的时候,她会忘情地抱住姐姐,大叫着:你太好了,你太好了啊。
有时我和吴学文聊天,有时也加入唱歌的队伍,可是我太笨拙了,一进去就东撞西碰的。吴学文大笑着,把我拉出来,一招一式教我,一边教育我说:唱歌最好了,你看我,现在没病没灾,天天可快乐,还是个网红。
说到网红时,她的头会不自觉往上昂一下,又咧开嘴笑,有点自嘲,但又很骄傲。看见我拍照,她就会问:你往网上发了没?一定要发啊,会给你带来流量的。
有天晚上,我正在拍照,两个中年女人走过来,像特务接头似的,低声说:你明晚七点来看看我们,就在许家街口那儿,你看我们跳的是啥样。她的语气好像我有什么权力,她想把她们的团体展示给我看,以得到肯定。
你们是跳啥的?
她思索了一下,说:最起码是正儿八经的舞吧,她这都是胡跳。我说:跳得还不错啊,你看节拍多好啊。
她斩钉截铁地说:你去看看我们跳的。晚上七点开始,八点半结束,不影响谁。你不知道,人们都烦死她了,早晨四四点就放多响的音乐创作,扫哪儿放哪儿,扰民。人们说她,她也不听。她那闺女儿子为啥不回来?嫌丢人!
我认真看了说话者一眼,发现她穿着非常整齐,眼神里带着鄙视,还有一点因愤愤不平而产生的刻薄。
你不常回来吧?她迎上我的目光,好像我被蒙骗了,而她有义务和我说清楚事实,说:一般外地人看见吴学文,都可兴奋,觉得可有意思,你看,在双蝴,谁和她说话?他们两口子年轻时都不正经干。她老头好喝酒,中风都是在酒场上中的,正喝着,头一歪,出溜到地上,不行了。吴学文也是,年轻时好跑,到处跑,不好好养小孩。到老了,你看天天穿得花里胡哨的,不像个样子。
她的声音开始高亢起来,带着天然的道德和正义。那是双蝴潜藏很深却又一直被大家遵守的道德,一旦有谁逾越,便会遭受惩罚。这惩罚从来没人说出来过,也从来没人认为自己在执行,但是,你从被惩罚的人身上,一眼便能看出来。
中年女人说完就走,走了好远,又回过身来喊:明晚你过来啊。
我扭头看吴学文,她正在收拾地上的音响设备,把它们抬到车上,又把衣服两件件收起来。她身边的人们在聊天,两个人,三个人,好几个人,围拢在一起,专心致志地说话。所有人都背对着吴学文。
吴学文正处在这样的惩罚中。她被整个双蝴孤立和遗忘,被自己的儿女孤立和遗忘。她瘫痪在床的老头,是她被惩罚的显在标记。谁和她说话?即使是闲言碎语,吴学文也不配。也许,这是我这么多年来从没听说过她名字的原因。
我不知道吴学文有没有意识到自己在受到惩罚。她眼神中的渴望,她所弄出来的巨大声响,她三十年如一日地在双蝴大街上唱歌,似乎在反抗,也似乎在召唤。她兀自舞着,显示出自己的力量,也释放着善意和无望的呐喊。
(本文选自《我们在不同的温度沸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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