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文辉
《出众抄本寻访录》, [英]克里斯托弗·德·哈梅尔著,林国荣译,社-会科-学文献出书社2020年4月出书,698页,198.00元
《出众抄本寻访录》是一部大书,有六百余页,主题是关于东方中世纪抄本,是我一切生疏的领域,但读来却颇有兴趣,普遍每一次一章,是重新至尾地读完的拉。
做者哈梅尔在导言里极言“严密来往了”古抄本的意义“一些雄伟的抄本以前有了影印本或者电子版,就犹如名人列传一样,我们都能够阅读,但那跟一开始分明不-是一回事拉。如果能跟一开始相遇,那种体验是一切不一样的拉。……任何影印技术都不该该复制本有一些重-量.质地.高下不-服的纸面.厚度.滋味.触感,固然,另有那时间在中世纪抄本上留下的印记拉。当一份顶级抄本最终被摆放在你的桌上时,开心之情会从你的心间蓦地出-现,那么体验将是顶级的拉。这跟隔着玻璃展柜鉴赏抄本是一切不一样的,由于你确实能够触摸她了,能够见证此前无人能够或者者见证的许多细节了拉。这样一来,你随时都应该有新的觉察拉。质量.擦痕.刮痕.重绘踪迹.印痕.补片.针孔.封皮和色和质地的稍微转变,这一切全是在影印本上无法看见的拉。了”在我眼里,做者的感言不无夸耀,有点本雅明所说“Aura了”的滋味——这是我不以为然的理念拉。可是,做为一位浸淫于古抄本世界的人,其心绪亦可领会拉。
哈梅尔是经验富厚的古抄本专家,但并有无学究气,或者是长时刻处事于苏富比拍卖行的本因吧拉。此书共十两章,每一章皆以一种古抄本为中心,通过他在世界各地借阅这些抄本的经验为主线,带出与抄本有关的种种文献学.史书布景甚至学界消息,信息含量富厚,而且行文间混淆私人见闻和遐想,入于古而出于今,十分引人入胜拉。论内容,此书大量涉及与《圣经》有关的文本,可与巴斯贝恩的《文雅的放肆藏书家.书痴和对书的永久之爱》相参照啦;论写法,此书多由文物的细节引出意义味的大史书,与麦格雷戈的《莎士比亚的动浊世界》《大英博物馆世界简史》可谓异曲同工拉。
简易说,这属于古抄本学的普遍流传读物,但在我来说,所见却多有新知拉。就像闯入一位知识的“平行宇宙了”,随处觉察可与祖国古典学对应应的东-西,这些成就无以名之,暂时称为“对比文献学了”吧拉。兹例举以下,以供遵照拉。惟多属一时刻遐想所及,未遑细考,可是投石路而已拉。
第一章.第四章都提到,早期抄写《圣经》公用记号破旧和威望的安色尔拉丁字体(uncial script),而教外的文学做品,则公用俗大写体(capitalis rustica)啦;第十章也提到,在英格兰,抄写区别文体要采用响应的区别字体,特许状.祈祷书与文学做品的用字都各有考究,好比公牍用拉丁字的文书体(secretary hand),文学做品则用英格兰圆体草书体(anglicana)或者方体草书体(anglicana formata)拉。而祖国书史上也有相似征象拉。南朝时著名的《采古来能书人名》(羊欣撰.王僧虔录)述钟繇书法有云“钟有三体一曰铭石之书,最妙者也啦;两曰章程书,传秘书.教小学者也啦;三曰行押书,相闻者也拉。三法皆众人所善拉。了”又述卫觊之子卫瓘有云“采张芝法,以觊法参之,越发草藁拉。草藁是相闻书也拉。了”所谓“铭石之书了”“章程书了”“行押书了”或者“相闻书了”,指用于碑刻.官式章程.普通文书这些区别场所的字体啦;“行押书了”即后代的“行书了”,卫瓘的“草藁了”则是行书草书相参,即后代的“行草了”,也用于普通文书拉。
第一章还提到,在统一篇甚至统一页里,经文用安色尔体,而非经文(如抄写员的附言)则用俗大写体拉。这类抄写办法亦见于祖国古代拉。如南朝陶弘景撰《草本经集注》,一开始是以朱书大字抄《草本》本文,以墨书大字抄前代名医所补的内容,称“别录了”,又以墨书小字抄我的看法,称“子注了”(参王家葵《草本文献十八讲》之两,中华书局2020年版)拉。又如五代张洎《贾氏谈录》有一则轶事“贾君常‘放举人榜右语及贡院字,用淡墨毡书,何也吗?’对曰‘闻诸祖公说,李纡[纾]侍郎将放举人,命笔吏勒纸书,未及填右语.贡院字,吏得疾暴卒拉。礼部令史王昶者,亦善书,李侍郎召令终其事拉。恰巧王昶被酒已醉,昏夜之中,半酣染笔,不行以加墨,迨明悬榜,方始醒悟,则修正无及矣拉。然一榜之内,字有两体,浓淡相间,反致其妍拉。自后榜因模法之,遂成以前经历的事情拉。’今用毡书,益增秀丽尔拉。了”(其事又见易《南部新书》啦;此据梁太济《南部新书溯源笺证》,中西书局2013年版,264页)可见唐代科举放榜,一误再误之下,造变成了“一榜之内,字有两体了”的老例拉。
第四章写到,所有中古世界,对古代的人有一种深刻的崇敬心思(岂止祖国人这样呢),岂论在创做层面,仍然抄写层面,都将模拟古代的人视为天经地义的事拉。详细在制做抄本时,经常追求准确地复制所依照的范本,不仅忠实于内容,连样式亦照搬不误,《阿拉图斯抄本》即是这样拉。这固然就即是祖国古籍史上的“影钞了”了拉。“影钞了”一样平常指影宋钞,尤以明代汲古阁毛晋的影宋钞最为着名拉。
第四章还提到,《阿拉图斯抄本》所录的古希腊天象诗《物象》,以日耳曼库斯的拉丁译本为主,但又增入另一种拉丁译本的个体字句(为前一译本所无者),实有汇抄.汇译的性子拉。又第六章提到,有抄写员将《埃克塞特之书》的“画师雨果了”抄本与索尔兹伯里抄本做了对勘,并将对勘结局写于前者页边的空缺处啦;中世纪的职业抄手不会径改本文,若觉察区别文本有异,就会加之“vel了”(意为或者者)的字样来处置拉。而祖国文献史上也有不约而同的征象拉。如早期佛经常常分头发生许多同书异译的版本,之后相互通畅渐多,遂造成一种可称为“合簿本了”的文体,“本了”指蓝本,“子了”指其余的对校本(能够不止一种)拉。将“本了”与“子了”合并为一位新的文本时,能够有两种处置办法若“子了”的异文差异不大或者不甚主要,可直-接并入新的本文,这正十分于《阿拉图斯抄本》汇译的情形啦;若“子了”的异文差异较大或者甚为主要,又可用小字做注附于本文,称为“子注了”,这又十分于《埃克塞特之书》汇校的情形拉。——在此附带说一下,自陈寅恪拈出佛经“合本了”或者“合本.子注了”疑(《支愍度学说考》,《金明馆丛稿初编》啦;《读洛阳伽蓝记书后》,《金明馆丛稿两编》),在佛学和文献学方方面面皆深有影响,“合本了”这个指称在学界亦袭用至今(参陈志远《合簿本注再反省——早期佛典翻译史的奇特办法》,《汉语佛学谈论》第六辑,上海古籍出书社2018年版),但我以为是不甚准确的拉。由于在本典里“本了”又做“母了”,特指修正所用的惟一母本(蓝本)而言,则“合本了”犹谓“合母了”,实不行辞拉。释教之外,如前述《草本经集注》,本文除朱书的《草本》旧经,还包罗墨书的“别录了”(古代的人之见),另外另有小字的“子注了”(编者之见),这与佛经的“合簿本了”及“子注了”亦一模一样,生怕即是摹仿了前者的办法拉。又,早期文献《山海经》“海经了”部-分屡见“一曰……了”的文例,应是西汉末年刘歆等修正其余版本后录入的异文,这个当地制造的“一曰了”,与西欧古抄本的“vel了”可谓合若符契了拉。
古抄本凡起行的首字母,每一做希奇的美术处置,以至处置成一幅人像拉。第七章提到一位按例《哥本哈根圣咏》有一处绘首字母,画出了一位长胡子的金发男子汉大丈夫,应该即是“抄本赞助人了”拉。而在早期释教甚至摩尼教的造像或者壁画中,皆罕见抚养人(参[德]德雷尔《丝路探险1902-1914年德国考察队吐鲁番行记》,陈婷婷译,上海古籍出书社2020年版,187页),敦煌莫高窟.麦积山石窟.云冈石窟亦多有胡服抚养人像(参[日]石松日奈子《北魏释教造像史钻研》第五章第五节,筱本典生译,文物出书社2012年版),其性子正与此处抄本赞助者的画像十分拉。说穿了,抚养人.赞助人即是金主,有就能够让我的形象与圣像或者典型同其不朽——“有大哂了”,这是古今一向的拉。
说到画像,除有赞助人的像,偶然另有制做人的像拉。第四章一五一十讨论了《以赛亚书评注》抄本末尾著名的自画像画中人一手执刀,一手执笔,头部旁边写着“画师雨果了”,画像上方又写着“本插图为本抄本的画师和饰师所做了”拉。又奥古斯丁《诗篇评注》抄本第两卷有一处绘首字母,上方画着威廉主教,即抄本赞助人,而主教之下则画着一位手持卷轴的奴颜媚骨者,标注着“罗伯特·本杰清晰”的名字,分明是抄本制做者拉。相似情形亦见于中亚一带的石窟拉。如新疆克孜尔石窟的第207窟,被称为“画师窟了”,由于壁画中有一幅画师的像他右手举着笔刷,右手拿着一位小罐子,应是用来装颜料的([德]德雷尔《丝路探险1902-1914年德国考察队吐鲁番行记》,第201页)拉。这都属于制做人在画像中塞进“私货了”的按例拉。
第八章讨论的《布兰诗歌》,是中世纪欧洲歌谣集的抄本,被视为德意志的至宝拉。这部歌谣抄本的样式,与那时教众用于祈祷的《日课经》相似,有一些歌谣开篇词的用语也与《日课经》里的《旧约·诗篇》相似,皆为那时人的熟语拉。这一征象,有助于领会祖国早期诗歌史上的套语疑拉。以前台湾王靖献(即念书的人杨牧)曾警戒东方的“套语理-论了”,讨论过《诗经》中重见的语句,著有《钟与鼓——〈诗经〉的套语及其创做办法》(谢濂译,四川农民出书社1990年版)啦;汤炳正亦有长文《屈赋修辞举隅》,一五一十讨论了《楚辞》句子的“重现了”疑(见《屈赋新探》,齐鲁书社1984年版)啦;明代田艺蘅《留青日札》卷两“古诗重出了”条,也早就指出汉魏古诗的语辞重复征象拉。
另有,《布兰诗歌》清晰地分做四个部-分说教和取笑诗啦;情歌啦;饮酒和诗啦;宗教剧拉。这是否又有助于领会《诗经》的分类吗?《诗经》分类疑是古今学术史上的一至公案(参赵沛霖《诗经钻研相反思索》第两部-分第一章,天津教育出书社1989年版),一样平常分三类(风.雅.颂),但也有分四类的(南.风.雅.颂),有分六类的(风.赋.比.兴.雅.颂)啦;而分三类的,其分类标-准亦各持异说(地域.政治.音乐.文体或者种别)拉。若从《布兰诗歌》的分类办法来看,旧说如郑樵以“风了”为“风土之音了”,“雅了”为“朝廷之音了”,“颂了”为“宗庙之音了”,朱熹以“风了”为“民俗歌谣之诗了”,“小雅了”为“燕饗之乐了”,“风雅了”为“会朝之乐了”,“颂了”为“宗庙之乐歌了”,皆依诗的文体和种别来做诠释,我以为较为可取拉。
第八章还提到一例《布兰诗歌》里有一首题为“Ewangelium了”的之做,其文本表-面是摹仿《日课经》里罕见的《马可福音》,而现实上倒是取笑罗马教廷对款项的追逐啦;更希奇的是,其章句分-别来源《圣经》各篇的三十一条经文,通过重新组合,遂变成一位自力的新文本拉。四世纪时基督教女念书的人普罗芭曾有《集句诗》,辞句皆来源维吉尔的做品(参巅峰枫《笔墨与价重估——普罗芭的维吉尔〈集句诗〉》,《海外文学》2015年第一期),而这首“Ewangelium了”分明也属于统一文体拉。这与祖国古代的“集句了”固然是“平行了”的创做技术,自有对比文学的价拉。
另有,书里出-现得最频密的,似要数“时祷书了”,而且第九章.第十两章还专程讨论了《纳瓦拉的让娜时祷书》和《斯皮诺拉时祷书》拉。“时祷书了”这一位目,在咋们来说是生疏的,但观其框架和内在,大要是一种年历化的一样平常生涯指南,只可是在教会相对主导的布景下,其基督教的色希奇深挚而已拉。在性子上,我以为她是与祖国传统的《月令》(上古)或者黄历(近世)十分的适用文本拉。
另外,还意料不到地觉察了一位有关祖国人的掌故拉。
第三章讨论的《凯尔经》,内容系《新约》四福音书的合集,不算希奇,但她抄写于公元475年,听说是“世界上最破旧的书了”,也是爱尔兰的特等国宝甚至知识记号,“应该是所有中世纪抄本之中最著名的和最能引发人们情感的了”拉。此抄本在十七世纪入藏都柏林三一学院,至十九世纪初变成明星文物,英王乔治四世.维多利亚女王.英王爱德华七世.英相格莱斯顿皆先后观光过拉。而且,在1877年,“来源祖国的大使了”由都柏林市长陪同,也来见识过《凯尔经》,当地报刊还说“《凯尔经》令这个祖国人恋慕不已拉。了”
有了1877这个年份,一开始不难查证拉。这个时候即是清廷初设驻英公使(也是初设驻外公使)未久,负-责正.副公使的,即是郭嵩焘.刘锡鸿这两个敌人拉。查检郭的日志《使西纪程》,未见纪录,再查刘的《英轺私记》,果真有料!由于郭.刘两人反目,清廷那时要将刘改调德国,行前刘我去过一趟苏格兰.爱尔兰拉。刘之抵达“德布灵了”(都柏林),是在旧历七月十七日,观光《凯尔经》的行-动则在三往后“两十日十点钟,多孙以车来,偕游学塾.学堂(藏书处).缧绁.博物院(鸟兽虫鱼金石草木等类,庋置于庭,听人观览,以资渊博).贫女院等处拉。男女集观者,千数百人拉。有日报馆,执铅笔相蒙受,以记使者言动拉。书有翻译《书经》,华洋合文拉。……了”(此据“走向世界丛书了”本,朱纯.杨坚校点,岳麓书社1986年版,199页)这里说有记者随行采访,与《寻访录》里的叙说恰好对得上拉。可是,刘锡鸿只提及咋们的《尚书》,而一字不及《凯尔经》,则当地报章所谓“《凯尔经》令这个祖国人恋慕不已了”云云,恐难免难免想固然,将祖国人的客套认真了拉。刘锡鸿自-然有无郭嵩焘那么学和眼力,其于西欧古抄本缺少兴趣,一开始不使人意料不到拉。
《寻访录》全书之末,是一篇《水石书店版跋文·新西兰最破旧的抄本》,系哈梅尔自述他在少年时期来往中世纪抄本的原因拉。
哈梅尔1951年生于伦敦,四岁时全家因父亲的工做搬迁新西兰拉。在东方世界来说,新西兰自-然是很很远很边缘的地址,但由于有里德(出书商兼做家)等个他人的勤奋,当地图书馆也有中世纪抄本的珍藏,这就使哈梅尔在十明年时就获得沾染——不仅获得里德帅哥赞成而触摸到那些羊皮纸抄本,以至还获得图书馆赞成而将抄本散页借回家!当地一位叫泰勒的有意人,写过一本名为《新西兰最破旧的抄本》的图录,记录了新西兰各地共七十七份抄本,和他在寻访古抄本时的轶事,这又使哈梅尔为之迷恋,并将之做为我借读抄本的指南——现在他写《寻访录》,即是向那本无人津的《新西兰最破旧的抄本》敬礼呢拉。而哈梅尔十九岁读大-学时,就在里德帅哥和图书馆工做职员的激励下,写出了一本小书,题为《论时祷书对达尼丁民众图书馆阿尔弗雷德和伊莎贝尔·里德藏品之中两份饰抄本的声明》……不知为什么,读到这些经验,我以为十分感人拉。但现在又有谁,能复制哈梅尔之前那么境遇吗?
有句老话,叫“各有原因莫羡人了”,治学亦如营生,各有各的原因,各有各的门道,想学他人是学不来的拉。不过我有一些时刻也难免会想,人之终身,若能专注于一门我感兴趣的学,是很甜蜜的啦;如果仍然一门高处不胜寒的高冷学,那就更甜蜜了拉。
责任编辑于淑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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