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不擅表达的人,连悲伤都只是细水长流——那是一种杞人忧天的悲哀,是明明没有斗争却伤痕累累的精神状态,是仅听闻一星半点便能勾勒出未来某天结局的多余想象力……可能我本身就是个悲观者,所以才会在外公离世之前就曾窝在床上哭过很多次,以至于当噩耗真正降临时我竟不知作何表情。
我一直思索着是否真的要记录那漫长的5天,我总感觉如此文章是对亡者的亵渎,是我亲爱的家人不愿叫它现世的。可再次坐在收到那通消息的沙发上,心头一紧悲伤暗潮涌动,那种急于表达痛苦心境的欲望岂是一介凡人能遏制住的?
记得那天中午,我和弟弟、表妹都收到了类似于外公/爷爷病情加重,望回来探望的微信消息。我已经因此请过2次假,原本并不坚定地想要当天就走,直到我打电话给小姨问情况,她说外公今早起来竟然不认识她,还一直讲胡话!我预感到了什么,果断选择乘坐最快的班车回老家。
这里我必须提到这篇文章的第二个主角,我的小姨邵佩——她是外公抱养的孩子。当时外公多少有点上了年纪,相当于老来得子,所以他对小姨的偏爱,引得我们家所有孩子、甚至是村子里的人都看不下去:啧!这老头子偏心偏得厉害,什么好吃的、好喝的、好玩的,都先给佩娃!我讲这些不带有任何主观情感的评价,不是非得突出外公对小姨的偏爱多么令幼时的我感到不满,而是他们之间那深厚感情,使我可怜的小姨在外公走后的那些天,可谓肝肠寸断!
让我先来讲讲外公的情况吧!约摸着9个月前,外公总说身体不适,便随舅舅前去市中心医院做检查,结束后还咥了一碗干拌面就大蒜。那次检查的结果还算是乐观的,外公当时只是肺部癌症且面积极小没有扩散,医生说做一个无关痛痒的小手术即可。
可手术结束后在家休养的外公并未好转,于是,这位行医(兽医)50载的老先生向我的母亲提出了做胃镜的要求——上次虽做了全面检查,却唯独忘记了关注外公的胃部情况。因为没有人、甚至连医生都不会觉得,一个平常能干一大碗米饭,还爬树上墙身体倍儿棒的老人,会栽在胃病上。
农村有这样一句谚语:阎王让你三更死,谁能留你到五更。后来听这些事,我真真切切感受到命中注定的事情,是多么不可逆转:外公全麻胃镜后被家里人联合医院隐瞒了真相。实际上,听母亲讲,当时那根管子都插不进胃里——因为外公的食道糜烂,癌症晚期。这当然不能让外公知道,否则自是雪上加霜。这样善意的谎言,我也是在外公离世后才理清的,而外婆至今都不知晓事情的真相。
碍于之前做过肺癌手术,所以医院根本无法给出可以再次动刀的理由,于是开了些药让外公回家休养安享晚年。对了,他走之前,几乎所有的体检、手术、药物花销,都是舅舅一家开支的。
那我的母亲呢?她隔三差五回娘家照顾外公,这也是人人看在眼里的,尤其今年三月以后,她就没有离开过邵家。从这点上我也想延伸出一句话:自第一张体检单被开出至今,邵家人各司其职,该花钱的、花精力的,那都是不留余力。由此我大概也可以猜出,为什么外公弥留之际并没有给母亲和舅舅留做念。
何为做念?这还是我们那的说法,大概意思就是老人在离世之前总会有几个丢不下的人。而在预感到死亡即将来临后老人会性情大变,给这些人留下不好且深刻的印象,只有这样才不至于当他们真的要面临现实时全念着逝者的好,陷入无尽的怀缅之中。
那么,外公的做念留给了谁?一个是陪伴了他大半辈子的外婆:据说那天中午,躺在床上的外公忽然十分坚定且清醒地要外婆坐在他的榻边,外婆照做后他用尽全身力气将外婆腕在胳臂里,过了好久他说了一句你逃不掉了便松开了手。那么浪漫且不切实际的情况,却真实出现在了外公的弥留之际。此后,外公甚至连拿起空水杯的力气都没有,也再未开口说过一句话(除了必要的需求)。我每每想到这里便黯然神伤,外公那时候在想什么呢?是他们初次见面的场景,还是结婚那天的喜悦?或是孩子出生后的热闹与争吵?我不太清楚,但对外公而言这辈子最重要的,不就是这些小事堆砌而成的回忆吗?
第二个做念留给了我的小姨。其实三月初村里人去看外公就问过他,不想佩娃吗?他的回答是想,很想,但不想她来回奔波——小姨嫁到了距离老家很远很远的地方。可听闻此讯,小姨哪里坐得住,她二话不说来到盖村,同我母亲一起照顾外公。留做念那天的情况是这样的:外公每天醒来都要听新闻广播,每次都是小姨去做调台这件事。可是那天,小姨无论试多少次,都调不到正确的台上,或者说那个台莫名其妙地消失了。它好似在暗示什么,令全家人都感到极其不安。然后外公发飙了,他大吼小姨,说她手笨得跟个瓷娃娃一样……我想,这大概是小姨第一次听到外公歇斯底里地骂她吧!她缓了很久才平复心情,但她又怎么会因此讨厌他呢?
与这件事一般玄之又玄的,是有次外公起床后对母亲说,昨天夜里咱家来了一个十分高大的白衣女人,凶神恶煞,咱们四个一起都打不过她。母亲闻言便从果园里剪了几支桃木,放在大门、二门、卧室门口,还给外公枕头下藏了一个削尖了头的粗壮桃木干。此后,外公再没说过类似的话,但他即便睡觉也非得开着大灯,否则不安心。直到外公走的那天早上,他才再次躺在床上不停挥手,好像眼前有什么东西令他感到厌烦。旁人一问,他便回答说眼前很多破棱蛾子。当然,这些我们常人是看不见的。我明白这些听起来像是玄幻小说,但与外公这般弥留之际看见不干净东西的老者比比皆是,就看你是否相信他们的胡话了。
虽说外公并未有意给我留做念,但我至今仍无法忘记请假回家后看到的场景。那天我特意换了一身黑色的套装,看起来像是刚从办公室出来的职场人——实际上我穿成这样,是因为预感到了糟糕的结局。虽是阳春三月,但那天的风格外凌冽,我站着等车的时候哆哆嗦嗦,手脚极为冰凉。到县城以后父亲来接我,吃饭时他讲,外公家对门四天前也走了一个老头,这些天放哀乐的大喇叭就没停过,外公也是自听了那声音以后就躺在床上再也没有起来过了。现在想来,那大概是父亲给我打的预防针,毕竟天天沉浸在这般悲伤的气氛中,谁又能承受得住,更何况外公是一位因不敢做二次手术只得回老家休养的、病入膏肓的老人!
终于在傍晚时分赶到老家后,我的第一感受却是完了。为什么这样讲?我以为母亲只是单纯叫我回来看看外公,可是那天,在血色残阳的斜照下,我至少看到了母亲、舅舅、小姨、老舅、四外公、二小姨等将近10个人。他们坐在昏暗客厅的沙发上,或是抽烟或是沉默,连我来了都不看一眼。我就在这样众人皆心事重重的背景下,与张先生一起,推开了外公卧室的门。
卧室里的温度明显高于室外,像是刚刚停了空调暖气,也像是长久不换气才攒下的温存。然后我走近,恍惚间不认识那个躺在床上的人了——我的外公不是这样的!他明明强壮健硕,身上的肉结实硬朗,哪里会是这样一位在黄昏微光里双眼微眯、眼眶突出、嘴唇泛白、脸颊凹陷、有气无力、神志不清的人?他可是方圆十里内德高望重的兽医,是村里人嘴里的活神仙,是学识渊博且和蔼可亲的老者,哪里会沦落到如此地步?我明白沦落二字用得差劲,但请原谅此刻我的词穷。
我强忍着眼泪对看向这边的外公笑了笑。
老汉,你看丹儿对着你笑呢,你咋不回人家娃一下?母亲笑问外公。原本外公是家规严格家训严厉的,放在一年前哪里有人敢这样叫他,但现在他好像妥协了,想来是已经没有那力气反驳了吧。
不过外公当时还听得清楚,所以他努力挤出一个不像笑的笑容——在我看来,他只是扯了一下嘴角,很僵硬的那种。他大概是忘了如何微笑吧。我的心通通直跳,见外公半天无法收回那表情,便忍不住拉着外婆去了后院。我呼吸起伏是极大的,我努力组织语言想安慰外婆但说不上话来,鼻子一酸便哭了。外婆见状也双眼通红,她大概哭的次数比我们任何人都多吧。外婆脸上的皱纹随着微微颤抖的身体起伏,娃呀,你不敢哭,你一哭外婆就想跟着哭哩!听闻此言,我狠狠地点头,虽没能收回眼泪,但有所收敛——我实在不愿意看到外婆流泪的样子。
这下让我来具体谈谈当时光景:十年从未停过电的盖村,在那天下午的时候停电了,这不是最邪门的,只是如此情况加上对门的哀乐,使我不得不再次折服于前面我所讲关于命数的谚语里。不过多亏家里有备用的、不插电的床头灯,小姨将它摆在外公床头。但随着天色渐晚,这似乎无法满足外公的需求,他指指画画,要求小姨打开手机手电筒和矿灯。外公将矿灯对着自己的眼睛,他那深陷的眼窝在三种光线的折射下显得十分可怖,但他并不觉得刺眼,就那样呆愣愣地循着光。
过了没多久,外公就说自己气短,想要一台呼吸机。那时他还是很清醒的知道自己的需求是什么的。随后,举家联系镇上诊所,所幸那边有呼吸机,便派我父亲和四外爷去借。但这玩意儿是要电的,再加上当时确实有点晚上的意思,于是舅舅一路人又去借发电机。但是有什么办法呢?呼吸机来得倒快,但我们只能眼睁睁看着它被孤零零的闲置在床边,却无法发挥它真正的价值——借来的第一台发电机怎么也发不了电。众人试了约莫半个小时,实在没办法又去搞了第二台来,还是试了半天……就这样一来二去,外公插上氧气的时候,已经是他提出需求的两个半小时之后。他大概是错过了黄金时间,便再次陷入神志不清的精神状态之中,谁叫他他也不应答了。
其实当天早上,小姨便联系了姨夫,叫他不论如何也得把他们的孩子带回老家来,哪怕孩子小不能见最后一面,那也得让外公知道他来过,但我实在等不到姨夫,便先去自己家里取换洗衣物。就那短短的一个小时,事情发生了——外公在姨夫和孩子进门后的五分钟内,离世了。换句话说,外公只等到孙子辈的我和那孩子便了了心事走了。也就是说,即便同样收到了回家的消息,我的弟弟、表妹却再也无法见到外公生前的真容了。我只是觉得可惜,我没有半点责怪他们的意思,他们只是因着疫情和封校耽搁行程罢了。
当时我背着换洗衣物下车后,便看见母亲颤抖着站在大门外,手里拿着擦拭泪水的卫生纸,无助地泣不成声。她哭了,我的靠山便随那晚的西风倒了,我从来没见过这般颓然情景。在光影的打照下,愈发渺小的母亲将脸全部埋进黑暗里,她的声音是极小的,但足以让我和四外公听清楚:我大走了,四大你就不要进去了,王丹,你外婆在楼上,快去看看她!那时我很害怕,怕到走起路来都摇摇晃晃的,碎发在风中凌乱着。我只是像机器一样听从母亲的安排,却没有想过当时的母亲多么需要我的拥抱!现在想来我实在太差劲了,因为我只顾着朝里走,却将母亲留在了原地。
客厅里重要的、临近的亲戚都到场了,但他们并没有给我留下多么深刻的印象,直到我前脚踏进后院。小姨站在露天台的一隅,努力抑制着悲伤的情绪,可她抿着的嘴巴却忽闪忽闪,短小的下巴都憋出了坑洼,而她眼里的泪就好像打开闸门的水坝,怎么也止不住。姨夫没有说话,他只是站在小姨面前,双手捧着她那张小的可怜的苍白的脸。我听着小姨说:怎么办?我大走了,再也见不到他了,怎么办?我当然不能说顺其自然或人皆有命,因为我也被她身上传达出来的情绪感染,默默抱着她那瘦的膈手的身子,一齐哭了。
等稍微稳定一些,我终于想起母亲的嘱咐,便扶着楼梯把手爬上二楼。外婆就躺在床上,用被子蒙着脸,任谁看都知道她有多么难过。我顺手抽了几张卫生纸,将被子往下拉了拉,把纸递给了她。老者的气场却是更强的,即便没有流泪,也没有颤抖,但只是看一眼她那张皱巴巴的、毫无生气的脸,我就产生了共情。那天外婆说了很多话,有骂外公走得急的、有怀念过去的,但我记得最清的,还是她那句:哎,怎么不说多活几年,活到80,活够了咱俩一起走!
放心不下的我最终还是趁外婆不注意下了一楼。我站在外公生前躺着的卧室外面不敢出声,因为我知道里面的人在给外公换寿衣——那早已准备好的寿衣。哭声此起彼伏,但最令听闻者撕心裂肺的当属小姨。我本就不会安慰人,便只能眼睁睁看着她与我母亲手牵着手,或者说互相搀扶着站在暂且放在卧室的外公遗体面前,嘴里不知呢喃着什么言语。我不想听清,因为我知道那一定是大悲恸的话。此刻我忽然感觉自己像个冷血的观察者、无情的局外人,一点不如他们感到巨大的痛苦。或许正如开篇所讲,我提前预设了这一结局,并透支了太多眼泪,所以才会如此淡漠,但这并不代表我不难过。
后来不敢直面外公遗容的我,在没人注意的情况下顺着卧室门帘下面的缝隙往里看,也见到了母亲所谓的长明灯。这盏灯的灯芯是由棉絮搓成的,很粗、也很结实,一看就是那种能燃很久的材料。而它所需的灯油,则是我们家中常备的食用油,也是随时就能拿到的材料,所以外公仙逝不久,他睡的那张床下面便被点上了此灯。母亲说,这盏灯是在那边为外公照明指路的,千万不能熄灭,直到下葬为止,否则外公会迷失方向找不到回家的路。因此我经常去看它,生怕它出了什么差错。
到了第二天,我刚起床洗漱完便听见外婆呜呜的抽泣声。那声音如此延绵,又如此内敛,好像一座座看似平缓却接连无数的小丘,永远也望不到头。原本我戴着隐形眼镜,但昨天哭太多,今早起来又是这副情形,于是便索性摘掉了它。我解除了担心隐形会被泪水浸坏的封印,放肆地坐在外婆床头,与她一人拿着半卷纸任奔腾的氤氲滑过脸颊、脖颈……我鼻涕横流狼狈极了,不过我已经不在乎什么形象了,因为我就是抱着那种非得把泪流干不可的心态陪外婆一起伤心的。
直到楼下响起抬棺的声音,我就明白,外公最后的归宿来了,便急着下去看他最后一眼,只是因为有所讲究,他的脸被盖上了白布,我错过了那次机会。不过不久之后,其他亲戚来得差不多了,主事人说我们可以排成一队,去看外公遗容。队伍缓慢移动着。在我看来,外公与昨天并无二异,所以也没有深刻地意识到这意味着什么。然后,排在我前面的小姨腿一软,嚎啕大哭起来,接下来是我的母亲、我的舅妈……很多村里人站在客厅,浸染在这悲伤氛围之中,从兜里掏出手帕转过身去抹泪。啊,原来这就是再也不见的感觉,我再次悲恸起来。
纸扎店员将外公的灵堂前收拾地很是华丽,什么纸花圈、纸狮子、摇钱树、塑料吊饰等都方方正正地摆在那里,可谓应有尽有,我无心仔细观赏。不过外公是个爱面子的人,我想如果他还魂回来看到这般光景,那种自豪感定会油然而生吧!不仅如此,那天整条街挂着的,都是悼念外公的挽联,类似于血泪横溅、音容犹在等词句一出来,我的眼下就又湿晕大片,只得尽力假装没有看见挽联上的那些话,匆忙离开。
至若惘然的我从街上回来,就看见母亲拉着一位亲戚在讲外公的期数单——传说如果一个人生前作恶多端,那么他走之后每隔七天回家一次,都会碰到不吉利的8,也就是会遇到小鬼挡道的情况,严重的还会挨皮鞭毒打,甚至要遭受挑筋剔骨之刑。因此,此岸人得提前算好离世者的遇七日,如果当天日期含有8,那就得亲手制作纸糊的小白旗,从家里一路插到坟地边,以供死者藏身。我很好奇外公会遭遇几次这听起来很是魔幻的不幸,便抬眼望去。墙上白纸黑字写得清清楚楚,外公期数里没有一个8。我想,得益于外公将一生奉献给医疗事业,拯救无数牛羊于水火之中,这才换来他的安息吧!
那天晚上是要值班守灵的,我们一群年轻人负责前半夜。夜越深,人越乏困,彼时我没有白日里那么清醒地沉浸在外公离世的现实之中,便打起了盹儿。就在大家相对无言的时候,刮起一阵猛烈的阴风——老家的讲究是人走之后前后门要全开,所以那风一来,我们几个姑娘就抱团蜷缩着,眼看大门口的安魂幡在漆黑夜色之中凌乱飘摇。我正想说这是否意味着外公回来看我们了,但小姨先开了口。她哀戚地看着我们讲:你外公生前就特别爱干净,就算是后来只能躺着连翻身都要人帮忙,也要我们每天用香皂帮他擦洗身上,所以我很喜欢闻他的额头,香香的,一点没有老人的味道。
这让我想起外公健在时的习惯:洗手。他出诊之前、回来以后绝对洗手,他吃饭之前、如厕之后也会洗手,他甚至接个电话站起来都要去洗手!这也许是外公的偏执,但偏执的基础是他对卫生安全的防范意识。原本我是受不了外公这样长年紧绷着神经的,有时甚至会故意趁他不注意捡起掉在桌子上的饭菜塞进嘴里,想以此惹他生气。可是现在想来,简直是我太可笑。后来,我看外公的陪葬品里,就有一盒崭新的香皂,实在是太应景了!
第三天刚起床,我便听到了两个奇奇怪怪的名字:顺手、歪fai。它们是外公众多陪葬品中最重要的阴间必备单品,即纸扎的金童玉女。之所以叫顺手,是因为外公后期身体不适,需要人随时随地照看,而顺手则会将外公需要的任一东西顺手递给他;之所以叫歪fai,是因为外公早些时候便想给家里连网,学用智能手机,奈何工作太忙总是没有机会,而歪fai就是负责这一板块的。这种看起来实在无厘头的狡辩,反而给了我很大的宽慰:外公在彼岸的生活,定不会如之前那般忙碌且充满苦难吧!
我之所以认为外公的一生是充满苦难的一生,是因为他长在十年动荡期间,错失了很多良机,在这里我借用二外公亲手写的《悼念兄长》来说明:吾兄生前养在先,为改门庭苦读书。美原中学重点班,文章动乱回家园。帮父抚弟功名就,勤劳终生乡邻赞。自古好人多磨难,今别兄长泪溅血。——愚弟泪书
其实二外公不愚,作为一名人民教师,他手起笔落便成文章,令听闻者心碎!他说,原本这文章里面还有两处需要改动的,只是实在没什么精力了。我们不知道他要改什么,但如此文章足以讲清楚他对大哥的无限缅怀,也足以说明外公年轻时放弃事业帮扶家事的遗憾。不过,即便有太多遗憾,自我记事起,外公就一直保持着读报的习惯,就好像他从未被命运所征服过。我能下定决心好好读书,多半也得益于这位老人耳濡目染的影响。
想必那天最令小姨肝肠寸断的,便是外公那近十位老同学,一同前来悼念他的场景。我亲眼看着那些井然有序的,一身黑色西装,脚蹬黑色皮鞋,脸上丝毫没有70岁苍老模样的人,稳稳地手持三炷香,并将它们插在香炉上鞠躬敬礼的样子。他们的表情那般坚定,后背如此坚挺,即便跪下也铿锵有力,与铁骨铮铮的外公简直神似。带头的是你外公班上的班长,言语间,面无表情的小姨早已潸然泪下,他们还那么年轻。我总觉这种隐忍的痛感,比看人嚎啕大哭要更容易产生共鸣,那两行清泪划过她那干燥发皴的脸颊,也好似在我心上开了一道口子:是啊,那么年轻,外公走得太匆匆……
在那些零碎的记忆中,时至今日我仍然记得为外公剪桃花的光景——在母亲的建议下,我和小姨前往百米开外的果园,那里有两树桃花。正值春分时候,果园里的桃花多开得妖艳,一簇簇、一丛丛,在阳光雨露的恩赐下崭露头角。这些粉红色的花朵并不粉嫩得能掐出水来,但又不至于红得太过于俗气,尤其在蜂蝶簇拥的情况下,颇有异域女子的妙曼与妖娆。小姨灵活地爬上半米高的树干,眯着眼悉心剪下最好的几支递给我,还不时叮嘱我不要弄坏了它们。我看着粉绿迷离之间小姨的身影,幻想若是一切并未发生,该多好!回去后小姨将桃花插在灵堂前黑黢黢的花瓶里:老汉,你看桃花都开了,你却走了。
当晚还算是热闹的,来了一众敲锣打鼓的乐队,也来了一支戏班子为外公送行。母亲叫我就站在边上听着,轰轰人气,而且如果有人欣赏,他们自然也会更卖力的演奏。轰隆隆的鼓声响起后,就连地面都好似在抖动哭泣般,我的心也随这鼓点律动起来,我的思绪飘到很远很远的地方。这些面对棺材和灵堂尽情表演的人,与日本电影《入殓师》里的男主如出一辙,都是挣死人的钱,总少不了不被理解与尊重。但如果没有他们对传统习俗的传承,又怎会有彼时那种在极度悲伤与严肃的情绪中,还夹杂着一丝热闹温存的氛围?所以不论别人怎么看,我对他们的敬意有如山高!
第四天最重要的环节,便是请、接牌位。伴随着哀乐的鼓点,男孝子一众在断肠哭号声中,前往即将埋葬外公的墓地,应该还要在其他老祖宗碑前摆酥饼、烧纸钱,大约有认祖归宗之意味。我并未前往,具体也讲不明白,还是作罢!
那我当时在哪里呢?我们女孝子按年龄辈分整齐排成一列,手持缠绕着流苏白纸的梧桐树干,将去村口接牌位。原本我是极内向的人,总感觉这一趟对我而言与公开处刑别无二致——几乎所有村民站在自家门口,一边磕着瓜子吃着零嘴,一边与旁人猜测:领头的这是那谁,后面的应该是那谁谁谁……他们好像在看一个无关紧要的笑话,而我们只是用于消遣的工具。我痛恨这一点,所以脸霎时发烫。我明白这不是什么丢人事,可还是不由得将脸埋下去,就差将整张脸塞进早就被泪水、汗水和油渍浸染的白色孝衫里。
队伍行进得很慢,排在末尾的我正烦躁自己无端被人讨论,却听见最前面母亲和小姨那将要冲向云霄的哭声。毫无疑问这声音是极具渲染力的,队伍里呜呜抽泣的人越来越多,我明明在出发之前都决定不要再哭了,可眼角还是湿润起来,一阵揪心的疼。而我刚要上手去擦泪,却闻见本就满是汗臭的手心,因着行进间的难堪不停扣剥梧桐树皮,而散发出一种十分难闻的气味……这一切糟糕透了。
后来,我们一行人跪在距离墓地很近的马路伢子边,埋头痛哭起来。那天正午的阳光很好,汽车风驰电掣扬起阵阵风沙,竟也吹乱了我五天没洗的黏呼呼的头发。它们就好像不知情闯入又匆匆间慌乱退场的演员,反衬出我们的冷静——至少当时我是很冷静的,即便我没有停止抽泣。大约是在水泥地面上跪得太久,从膝盖传来刀绞般的痛,我敏锐地察觉到它们切割着我的神经,正想偷懒,幽幽唢呐声却盘旋在了耳边,我明白是请牌位的人回来了。
那天我们出发时,家里一切与昨日、前日别无二致;可当我们回来时,家门口却凭空多了一辆车牌处标有人生班车的灵车。没有任何心理准备的我泪眼婆娑,见门口尚未开花的核桃树树影绰绰,投在灵车上的光影一片斑驳,心里那种压抑不住的委屈和难受瞬间迸发开来——总感觉我要是再不哭出声来,势必要被那排山倒海的内伤憋坏!我咬紧牙关,胸口一阵痉挛,被拉扯着的心脏也生疼发酸。我不忍多看一眼,便随着人流离开。外公真的要走了,这次是真的,所有人都眉头紧蹙,两行血泪顺着衣角流淌着。
走进里屋后,我们被安排看外公最后一面,结束后就要盖棺,准备明天的下葬事宜了。我好像有点写不下去了,明明这件事已经发生两周有余,为什么我还是无法接受那天外公的模样?毫无生气的他那般安详地躺在黑色棺材里,像个睡着了的、没有半点痛苦的孩子,脸颊竟也不煞白或蜡黄,看起来宛若一捆枯竭的干柴。主事人催促我们加快脚步,可我的腿脚像被灌了铅般沉重麻木,此刻我多么希望自己失聪失明,听不见他们的哀嚎也看不见他们的眼泪,可偏偏我是如此善于观察的人。我很想去搀扶半跪在外公棺材边,全身软绵绵好似风轻轻一吹便会倒下的母亲,可我呼吸急促行动缓慢,终是错过了。
那晚所有亲朋好友都要单独在外公灵堂前做最后的祭奠,我也不例外。张先生已经代表我点燃香火,因此我只是按照主事婆婆的指示作揖、跪下。第一跪我以为自己会和其他普通亲戚一样哭不出声,可当我真正走向那草席,哪里还顾得上什么脸面,在众目睽睽下第一次撕心裂肺地喊了一声:外公!外公!您走好!
这么多天,我第一次喊出来,却如释重负般顺畅,不论婆婆怎么拉我都不愿起来:这孩子,快起来吧!第二跪,带着哭腔的我艰难地咽下口水,将头死死抵在席子上以稳住颤抖不止的身子,回忆排山倒海地袭来——拜年那天,我也给外公磕了两个头。第三跪,婆婆将盛有烈酒的酒盅递到我手里,我缓慢地将这酒横洒在席上,陈酿的酒香扑鼻而来,闻起来就像我深埋已久的酸楚。第四跪,耳畔再次响起外公当年大笑着喊我姓名的声音,与悠长唢呐、尖锐锣鼓和我的嚎啕大哭一齐,成了催人泪下的曲调。最后一跪我更是毫无保留惊天恸地,因为我深知或许半分钟后,我便没有资格这般神伤了。那一刻,我才意识到屋外灵车上写的根本不是人生班车,而是人生末班车,只是中间的字被黑布挡住罢了!
这娃哭得好,看得出是很伤心的。我隐约听见有村民谈论,就好像我刚刚的深情只是演戏。我已经不想再去计较什么,或许看过人生百态的他们早已掌握了说哭就哭的技能,但这对一个二十出头的年轻姑娘而言,没有特别深刻的痛苦是做不到的。后来表妹说,当我第一声叫外公时她就破防了,这才是最中肯的评价——我从来不是为了演戏,这最后的祭奠是我对外公最真挚情感的表达。
最后一天我们五点半就醒了,因为当天早上七点多就要埋人,但碍于我已订婚却未结婚,礼数上说是不能送终的,顶遗憾地失去了送外公最后一程的机会!如此无厘头的奇怪习俗我是真的很震惊,也很不服气!为此我曾反抗过好几次,但每次母亲都会很坚定地拒绝我的恳请。我极不情愿却被迫脱下孝衫,还被无情轰出家门——埋人时候家里不能藏孝子。反抗无用,我在对传统文化抱有深度怀疑的同时,只得无奈站在对门前院,冷眼旁观。
家里先是进去了十几位壮汉,然后顺手、歪fai被拎出来了,装有纸钱的百宝箱出来了,花花绿绿的摇钱树出来了,明亮鲜艳的纸狮子出来了,各式各样的花圈出来了,黑压压的棺材出来了,泪如雨下的孝子们也出来了……可能是距离远的缘故吧,那次我竟没有被氛围影响,全程面无表情。那一刻,我不是看热闹的村民,也不属于孝子行列,真真滋味难明!
我静静等待着,约莫两个小时左右,那庞大的送终队伍再次出现在我的眼前:外公已然是下葬了。彼时他定是躺在黢黑的棺材里,惊恐地感知着泥土的甜腥和旷野的虫鸣,阳光、雨露、风吹、雷鸣,再也与他无关。
就这样,这位曾有机会前往国家保密局为党的发展奉献一生的老人,随着我的文章的终结而结束了他一生的磨难。他是走了,可我们对他的思念将永无止境地延续下去。
谨以此悼念我敬爱的外公。
发表评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