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翠绿的峡谷》是2000年妈妈过世以后我写给她的一首歌。但这首歌的创作并没有一气呵成,我不想用拼凑的文字把母亲颂赞一番,这未免有点太虚了。在我长大的过程里面,母亲带着我认识我们生活的峡谷,教育我怎样看待自己的民族,所以相比之下,我更想找到一种感觉,描述我和妈妈在峡谷里面生活时候那种甜美的日子。
谈及这首歌的缘起,就不得不讲一讲我大姐曾告诉我的一个故事:
在我做原住民权利运动促进会时台湾当局非常反对,在最急难的时候,我甚至被抓到牢里去。他们先派人找到我做乡长的姐夫,对他说:你要劝你弟弟,不要去搞这件事情,不然你就不必做下一届的乡长了。我的姐夫答应他们努力说服我,但没有成功。我反而告诉姐夫:你是排湾族人,你有自己的信念,也有属于自己的姓氏,应有自己的身份认同。
当局看到姐夫没办法说服我,只好转向我妈妈去了。他们请了一位排湾族的长辈,捧了一个皮箱子的钱找到我妈妈,让她交给我并劝我以山胞的名义去另做一些与社会运动不相关的事情,更不要再用原住民这三个字了。在过去的年代里,山胞这个称呼是对我们原住民族群的一种蔑称,而我妈妈最赞成对我们的称呼就是原住民。她对那位长辈说:我儿子从小是用地瓜、芋头、小米养大的,我不知道这些钱能够拿来做什么,所以请你拿回去。
他们威胁我妈妈说,如果这样的话,就要把我送去绿岛的监狱,关在那里。而妈妈却说:我儿子十一岁离开我以后我就很少看到他了,你赶快把他关到绿岛去,我刚好可以每天从峡谷上看到绿岛,也就能每天看到我儿子了。
在妈妈过世以后,我大姐把这个故事转述给我听,我也就是从那时候起开始酝酿《翠绿的峡谷》这首歌。
▲每当我演唱《翠绿的峡谷》时,母亲温暖的形象就浮现在我的脑海中,带我回到那满山月桃花的家乡峡谷。
在我三岁的时候,我们一家搬到了我后来生活的那个峡谷。在我的记忆里,妈妈常把儿时的我带到峡谷里面,去看看天上的老鹰,鸟群,蝴蝶,小米,阳光透过树林映照下来,落在太麻里溪上,妈妈在那溪流里面给我洗身子,炎炎夏日里,清冷的溪水凉透了我发烧的身体,我的心灵也好像被清洗了一样。
月桃花开满了整个峡谷,按照我们的习惯,月桃树的叶子是用来包粽子的,包小米的,也包糯米的,那种味道至今我都还记得很清楚。而叶子上面的梗,我们通常抽出来编成草席。那叶子上面连接着一串串白色的月桃花,就像马尾巴一样漂亮。不过随着环境的改变,过去那种满山月桃花的景色如今越来越少了。
妈妈的陪伴,儿时最美好的回忆,不可以不写在歌里,而且讲到妈妈,也一定要讲到大武山,那是我们的母山,也是我很重要的歌的来源,所以才有了太麻里溪谷深处的地方,大武山怀抱的峡谷。常披着彩虹的故乡,满山月桃花,飞舞的蝴蝶这样的歌词。
那时候我每天都要放牛,早上到山上去放牛的时候,我需要用一根很长的牵牛绳把牛拴在山上,好让它能够自由地吃草、喝水,这样我才去上学。下午三点的时候学校降旗、放学,我再回到山上骑着牛回家。
▲王力宏的家乡,翠绿的峡谷
我十一岁离开生活了八年的峡谷而去往淡水读书,在我将要离开家的时候,妈妈在旁边哭泣着,一直叮咛着我怎样洗衣服,怎样缝扣子,告诉我针线都放在了哪里。当我真的要离开她的时候,她却什么话都讲不出来,只是不舍地望着我。
我在淡江中学那段时间,对家乡格外思念,每当寂寞与的落寞的时候就我跑到树林里面去,给每棵相思树都起上家乡同学的名字,我刚到淡水时候讲的国语里面搀杂着浓重的乡音,没有人能够听得懂我讲的话,我只好躲去和那些相思树讲话,我自己问自己答,偷偷在树林里哭泣,哭完以后擦干眼泪再回到寝室或教室里。
在那些年里,寂寞存在于对故乡和妈妈无比沉重的思念当中,我像失去了峡谷的小鹰一样,迷失在茫茫的城市里面。
当我再次回到家的时候,已经快要五十岁了。那时我因为打橄榄球而患了骨刺,全身不舒服,连走路也要靠着两根拐杖。我离开家几十年,回来的时候已经有了小孩,那段时间我的心里已经没有歌了,我觉得人生没有什么趣味,甚至一度有过轻生的念头。我回到故乡去投靠已经八十几岁的妈妈,她依然紧紧地拥抱我,依然给我无言的叮咛,给我无尽的爱。
在那以后,我的义父郭英男,还有张惠妹、陈建年这些朋友用歌声呼唤我回来,慢慢地,我又重新开始了歌唱。在我人生最艰难的岁月里,与其说是我回到故乡陪伴妈妈,倒不如说是她在陪伴着我,是她陪我走过了那段最难走的路。
在妈妈弥留的时候,她不希望我为她担心,假装很坚强的样子。我仿佛看到她打开一道魔光,在那道魔光里面,我看到了绚烂的彩霞,看到那满山月桃花和飞舞的蝴蝶。妈妈常年生活在峡谷里面,她的翠绿与土地的翠绿是分不开的。
你是竹林中最翠绿的峡谷,你是峡谷里最美丽的花朵,你是大武山最美丽的妈妈,在满山月桃花,和飞舞的蝴蝶里,当我把这样的文字写进歌里,终于觉得这是对母亲的一种释怀,这样的歌才可以送给妈妈。
▲王力宏遠眺太麻里溪
如果你顺着太麻里溪,溯行而上,到了七公里的风口处,你会看见,在大武山怀中的Ka-Aluwan部落,那是我的故乡——嘉兰。妈妈就躺在那满山月桃花和飞舞的蝴蝶里的,翠绿的峡谷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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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王力宏
编辑:涂意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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